每個繡娘心裡都有一朵花,每個繡娘都是設計師
傳承彝繡的女人們

賽裝節這天,姑娘們都要穿上自己縫制的最美的服裝。張文凌/攝
李如秀的攤位前,總是擠滿了人,她挂出來的那些彝族服飾,在高原強烈的陽光下,顯得越發艷麗。看的人愛不釋手,李如秀不斷地叫道:“不賣不賣,這些都是我的收藏品。我是來宣傳我們直苴刺繡的。”
2月11日,偏僻的彝族小山村直苴突然涌進許多人,參加有1351年歷史的彝族賽裝節。山坡上,坐滿了四鄉八寨的鄉親,他們穿著自己縫制的滿身繡花的彝裝,頭上戴著有玫紅色毛線球的雞冠帽,一眼望去,像馬纓花開滿了山。
賽裝節這天,直苴村委會門口較平坦的一片空地上,臨時搭建了一條專賣彝繡的小街。李如秀有4個攤位,展示著她收藏了20年的彝族服飾。“我收藏了4000多套,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。”
在雲南楚雄彝族自治州,很多彝家姑娘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媽媽學刺繡,女孩出嫁時穿的新娘裝大多是自己一針一線縫制的。
位於永仁縣的直苴,一年一度的賽裝節遠近聞名,在這個古老的“鄉村T台”上,彝家人用歌、舞、樂、繡來賽美。李如秀的媽媽是一名傳統刺繡能手,母親和父親都是州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,從小生活在直苴的李如秀漸漸成了會唱會跳會繡花的好手,平繡、十字繡、扣繡、滾繡、扣邊繡,她能夠熟練使用各種彝族刺繡方法,精美的作品不斷在省州縣獲獎,她由此獲得了楚雄州“十大刺繡女能手”稱號,並被縣委、縣政府授予科技進步先進個人。
李如秀收藏彝族服裝是從1978年開始的。那年春節,李如秀在親戚家發現一條沒有襠的褲子,傳了12代人,這讓她感到很驚奇,因為直苴人去世后,都要把用過的穿過的東西燒掉。於是,她想方設法把它買了下來。
從此,她一發不可收。
收藏幾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。至今,她的本子上還記著她向別人借的錢:欠武定縣貓街鎮畢洪蓮1萬元,李仙芝5100元,欠祿豐縣普學芝1200元……她還向別人借過2萬多元收藏了一套貴州彝族服飾。
收藏的東西都放在家裡的臥室內,老舊的衣物散發出的味道,影響了他們夫婦的身體,現在她和丈夫都沒有了嗅覺。
漸漸地,她的收藏引起了人們的關注,常常有人來參觀。她家小,無法展示,她便去找一個地方,出錢請小工把它們搬出去,等參觀完又讓小工把它們搬回家堆起來。
“說起這些事,我也很苦惱。”李如秀說,丈夫和女兒都無法理解她的行為,為此家裡常常爭吵,她一次一次對自己說“不收了,不收了”,但每次看見不同的繡品,又忍不住收了回來。
楚雄彝族服飾有數百種不同樣式。彝繡滿身是花,用色大膽夸張、針腳細密,李如秀收藏的,從設計、配色到刺繡,沒有一件重復。
上世紀90年代的一段時間裡,繡花的人越來越少,繡出來的東西又賣不出去,李如秀覺得那段時間“最艱苦”。李如秀開的民族服裝店,曾經一年都沒有收入。
1992年,為了參加州慶,永仁縣政府讓她編排一個100人的方隊,她從直苴村請來26個繡娘,在縣政府三樓的一間會議室裡繡了100個人的服裝,每人得到了300多元的報酬,所有的人都高興極了。李如秀以為有了商機,又讓繡娘們做了100個旅游包,讓一個老板代賣,結果賣了3年一個都沒有賣出去。
“那幾年幾乎沒有人繡花,沒有手工制作服裝,彝繡好像要失傳似的。”一說起當年一個人背著大包小包到處求人買彝繡,李如秀心裡就酸酸的。她曾經背了10套直苴彝族女裝讓州博物館代賣,10年后又被全部退了回來。
那幾年,李如秀不放棄一切機會,隻要有相關專家和領導干部來參觀,她就不停地介紹直苴的彝繡和延續了千年的賽裝節。終於在2004年,永仁縣婦聯在直苴村成立了第一個彝族刺繡協會。
就在這一年,楚雄州委、州政府開始對彝族刺繡產業進行扶持,通過評選刺繡能手、培訓繡女、組建協會、扶持刺繡大戶、擴大刺繡產品宣傳等,推動彝繡的發展。
作為永仁縣刺繡協會的會長,李如秀感到培養后人的責任重大。她先后帶了12個女徒弟,都成了刺繡帶頭人。特別是直苴繡花,“隻要有人賣,我都收。我要培養鼓勵她們”。
一個在外打工的女孩李曉麗賣了幾個小手機包給她,她從中看出了李曉麗的潛質,於是打了個出租車,買了點禮物來到李曉麗家,勸她不要出去打工了,好好在家刺繡。
為了鼓勵她,李如秀把李曉麗和她媽媽繡的東西全部買了下來。李曉麗沒有資金,李如秀就借錢給她。經過幾年的培養,20多歲的李曉麗成了彝繡名人中最年輕的繡花帶頭人,在村裡建立了工作室,得到了政府的扶持資金,帶著村民一起繡花。而她不知道,當年李如秀從她手上買下的繡品,到現在還有一部分在繡店裡沒賣出去。
和李如秀一樣,從深山彝寨裡走出來的金永淑,也是一個對彝繡愛得痴狂的女人。
金永淑的“彝家公社”,是一家專門銷售彝族刺繡品的公司,她向客戶提供的精致而美艷的彝族刺繡品,都出自她自己從山寨裡找來的彝族繡娘之手。
為了尋找這些繡娘,金永淑吃了不少苦。有時,她克服了爬大山、被狗咬、天氣差等困難,好不容易到了村裡,卻發現村民不會講漢話也聽不懂漢話﹔即便講彝話還是聽不懂,因為一個地方的彝話與另一個地方的不一樣。
走進山寨裡,她才意識到,尋找繡娘非常不易。彝族婦女平日裡都以做農活為主,閑暇時才聚在一起做針線活,而最難的是,她們繡的每一件繡品都是給自己或者親人繡制的,一針一線都有她們的感情,若要出售,她們有許多不舍。
在一個遠近聞名的彝族繡娘家裡,金永淑見到一件精美絕倫的繡品,她欲高價買下,但繡娘卻不賣。金永淑愛不釋手地將繡品拿在手中久久欣賞,繡娘看出了她對彝繡的真心喜愛,才告訴她,這本是她和戀人的定情物,當她深情地繡好時,她愛著的男人卻因病去世了,這件刺繡品成了她的唯一念想。
繡娘的訴說讓金永淑怦然心動,“每一件繡品都不只是一個物件,裡面融入了她們的情和愛、淚和笑。”
幾經周折,幾番找尋,她終於在多個彝族村寨選定了一批繡娘。她常常住到繡娘家裡,向她們學習刺繡技巧,也與她們培養感情,雖然這是一種公司加農戶的模式,但在金永淑看來,“繡娘不僅是合作伙伴,也是姐妹”。在政府的支持下,公司越做越強,成為楚雄州彝族刺繡經營大戶,營業額逐漸超過300萬元,產品還到意大利米蘭及印度孟買參展,繡品最高賣過8.6萬元。與她合作的繡娘,從最初的10多人到現在的4000多人,繡娘的收入每月能達2000元。
據不完全統計,如今,楚雄州有繡娘近13萬人,她們中有2.7萬多人是企業中相對固定的刺繡繡女,其余的是零星加工散戶。每月穩定的收入,讓繡娘們可以一邊掙錢,一邊做農活兒照顧家。
第一次來楚雄州大姚縣咪依嚕民族服飾制品公司學習刺繡,殷梅(化名)被眼前那些坐在矮凳上飛針走線的女人迷住了。“她們年齡和我相仿,可雙手那麼靈巧有力,笑容那麼美麗燦爛,我才意識到,作為一個女人,我有多失敗。”殷梅說,做了繡娘,她才明白為什麼過去丈夫不願帶她出門,兒子不願讓同學看見她,“都因為自己懶散、不修邊幅,讓他們覺得沒面子”。
與繡娘們在一起的日子,殷梅漸漸被她們熏陶和感染。她不僅學會了刺繡,還學會了設計圖案。“其實這些圖案早就在我心裡,五顏六色的絲線打開了我的心門,開闊了我的視野”。
殷梅開始裝扮自己,也開始把家收拾得干干淨淨。她的繡品讓丈夫和兒子感到驕傲。“彝繡讓我懂得什麼是美,讓我覺得自己並不平庸。”
“每個繡娘心裡都有一朵花,每個繡娘都是一個設計師。”李如秀說,2015年楚雄州的彝族刺繡產業總產值超億元,“不管市場有多大,我都反對機繡。隻有手繡出來的繡品,才有靈魂”。
不是每個人都如此了解彝繡。
“我初次見到彝繡時,竟被那些飽和度極高的配色嚇到,覺得它們土氣和俗艷。”國際名模、服裝設計師馬艷麗毫不掩飾她最初對彝繡的感受,直到她后來去彝寨住了一段時間后,她發現,彝繡不是為了展覽或售賣,而是彝家人所必需的生活用品,即使花色繁瑣,它也很純粹。所以,那些古老的繡片,即使被時光浸染,仍散發著誘人的光澤,這種高水平的刺繡技藝正是她要的東西。
2016年2月,馬艷麗參加了直苴彝族賽裝節,她從花團錦簇的彝繡中找到了靈感。同年10月下旬,由北京馬艷麗高級時裝公司設計制作的、以彝繡文化為主題的50套高級定制時裝,出現在2016·秋(北京)中國國際時裝周上。直苴人帶著他們的彝族服裝驚艷亮相,贏得滿堂喝彩。
雖然彝繡的社會知名度越來越高,可李如秀的心裡仍然有一分失落和孤獨。“一代、二代的繡娘成了繡花帶頭人,那麼新的一代呢,她們還願意繡花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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