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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机相较,价值观是优势(读书论世)

韩少功
2017年02月28日08:27 | 来源:人民网-人民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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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日本朝日电视台2016年5月报道,一篇人工智能所创作的小说,由公立函馆未来大学团队提交,竟在1450篇参赛作品中瞒天过海,闯过“星新一奖”的比赛初审,让读者们大跌眼镜。说这篇小说是纯机器作品当然并不全对。有关程序是人设计的;数据库里的细节、情节、台词、角色、环境描写等各种“零部件”,也是由人预先输入储备的。机器要做的,不过是根据指令自动完成筛选、组合、推演、语法检测、随机润色等类事务。不过,这次以机胜人,亦如前不久棋弈等领域里的以机胜人,已俨如文学革命的又一个元年。有了这一步,待算法进一步发展,数据库和样本量进一步扩大,机器人文艺事业大发展和大繁荣想必指日可待。

  到那时,读者面对电脑,也许只须往对话框里输入订单:

  男1:花样大叔。女1:野蛮妹。配角:任意。类型:爱情/悬疑。场景:海岛/都市。主情调:忧伤。宗教禁忌:无。主情节:爱犬/白血病/陨石撞地球。语调:任意……

  诸如此类。随后立等可取,得到一篇甚至多篇有板有眼甚至有声有色的故事。其作者可能是人,也可能是机器,也可能是配比不同的人(HI)机(AI)组合——其中低俗版的组合,如某网站上15元一个的“写作软件”,差不多就是最廉价的抄袭助手,已成为时下某些网络作家的另一半甚至另一大半。某个公众熟悉的大文豪,一个多次获奖的马先生或海伦女士,多次发表过感言和捐赠过善款的家伙,在多年后被一举揭露为非人类,不过是一堆芯片、硬盘以及网线,一种病毒式的电子幽灵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

  法国人罗兰·巴特1968年发表过著名的《作者之死》,似已暗示过今日的变局。但作者最后将死到哪一步,将死成什么样子?是今后的屈原、杜甫、莎士比亚、托尔斯泰、曹雪芹、卡夫卡都将在硅谷或中关村那些地方高产爆棚,让人们应接不暇消受不了以至望而生厌?还是文科从业群体在理科霸权下日益溃散,连萌芽级的屈原、杜甫、莎士比亚、托尔斯泰、曹雪芹、卡夫卡也统统夭折,早被机器人逼疯和困死?

  技术主义者揣测的也许就是那样。

  有意思的是,技术万能的乌托邦却从未实现过。这事需要说说。一位美籍华裔的人工智能专家告诉我,至少在眼下看来,人机关系仍是一种主从关系,其基本格局并未改变。特别是一旦涉及价值观,机器人其实一直力不从心。据说汽车自动驾驶系统就是一个例子。这种系统眼下看似接近成熟,但应付中低速还行,一旦放到高速的情况下,便仍有不少研发的难点甚至死穴——比如事故减损机制。这话的意思是:一旦事故难以避免,两害相权取其轻,系统是优先保护车外的人,还是车内的人(特别是车主自己)?进一步设想,是优先一个猛汉还是一个盲童?是优先一个美女还是一个丑鬼?是优先一个警察还是三个罪犯?是优先自行车上笑的还是宝马车里哭的?……这些Yes或No肯定要让机器人懵圈。所谓业内遵奉的“阿西莫夫法则”,只是管住机器人永不伤害人这一条,实属过于笼统和低级,已大大的不够用了。

  美国电影《我是机器人》(2004年)也触及过这一困境(如影片中的空难救援),堪称业内同仁的一大思想亮点。只是很可惜,后来的影评人几乎都加以集体性无视——他们更愿意把科幻片理解为《三侠五义》的高科技版,更愿意把想象力投向打打杀杀的激光狼牙棒和星际楚汉争。

  其实,在这一类困境里,即便把识别、权衡的难度降低几个等级,变成爱犬与爱车之间的小取舍,也会撞上人机之间的深刻矛盾。原因是,价值观总是因人而异的。价值最大化的衡量尺度,总是因人的情感、性格、文化、阅历、知识、时代风尚而异,于是成了各不相同又过于深广的神经信号分布网络,是机器人最容易懵圈的巨大变量。舍己为人的义士,舍命要钱的财奴……这个世界什么人都有,每个人又都形迹多端,很难有一定之规,很难纳入机器人的程序逻辑。计算机鼻祖高德纳因此不得不感叹:“人工智能已经在几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领域超过了人类,但是在那些人类和其他动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,还差得很远。”同样是领袖级的专家凯文·凯利还认为,人类需要不断给机器人这些“人类的孩子”“灌输价值观”,这就相当于给高德纳补上了一条:人类最后的特点和优势,其实就是价值观。

  价值观?听上去是否有点……那个?

  没错,就是价值观。就是这个价、值、观划分了简单事务与复杂事务、机器行为与社会行为、低阶智能与高阶智能,让最新版本的人类定义得以彰显。请人类学家们记住这一点。很可能的事实是:人类智能不过是文明的成果,源于社会与历史的心智积淀,而文学正是这种智能优势所在的一部分。文学之所以区别于一般娱乐(比如下棋和玩魔方),就在于文学长于传导价值观。好作家之所以区别于一般“文匠”,就在于前者总是能突破常规俗见,创造性地发现真善美,守护人间的情与义。技术主义者看来恰恰是在这里力有不逮。他们一直梦想着要把感情、性格、伦理、文化以及其他人类表现都实现数据化,收编为形式逻辑,从而让机器的生物性与人格性更强,以便创造力大增,最终全面超越人类。但他们忘了人类智能千万年来早已演变得非同寻常——其中一部分颇有几分古怪,倒像是“缺点”。比如人必有健忘,但电脑没法健忘;人经常糊涂,但电脑没法糊涂;人可以不讲理,但电脑没法不讲理——即不能非逻辑、非程式、非确定性地工作。这样一来,即便机器人有了遗传算法(GA)、人工神经网络(ANN)等仿生大招,即便进一步的仿生探索也不会一无所获,人的契悟、直觉、意会、灵感、下意识、跳跃性思维……包括同步利用“错误”和兼容“悖谬”的能力,把各种矛盾信息不由分说一锅煮的能力,有时候竟让2+2=8或者2+2=0甚至重量+温度=色彩的特殊能力(几乎接近无厘头),如此等等,都有“大智若愚”之效,还是只能让机器人懵圈。

  在生活中,一段话到底是不是“高级黑”;一番慷慨到底是不是“装圣母”;一种高声大气是否透出了怯弱;一种节衣缩食是否透出了高贵;同是一种忍让自宽,到底是阿Q的“精神胜利”还是庄子的等物齐观;同是一种笔下的糊涂乱抹,到底是艺术先锋的创造还是画鬼容易画人难的胡来……这些问题也许连某个少年都难不住,明眼人更是一望便知。这种人类与生俱来的心领神会,显示出人类在处理价值观方面的能力超强而且特异。其实不过是依托全身心互联与同步的神经响应,依托人类经验的隐秘蕴积,选择了一个几无来由和依据的正确,有时甚至是看似并不靠谱的正确——这样做很平常,就像对付一个趔趄或一个喷嚏那样再自然不过,属于瞬间事件。但机器人呢,光是辨识一个“高级黑”的正话反听,就可能要瘫痪全部数据库——铁板钉钉的好话怎么就不是好话了?凭什么A就不是A了?凭什么各种定名、定义、定规所依存的巨大数据资源和超高计算速度,到这时候就不如人的一闪念?甚至不如一个猩猩的脑子好使?

  从另一角度说,人类曾经在很多方面比不过其他动物(比如嗅觉和听觉),将来在很多方面也肯定比不过机器(比如记忆和计算),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但人类智能之所长往往在定规和常理之外,在陈词滥调和众口一词之外。面对生活的千差万别和千变万化,文学最擅长表现名无常名、道无常道、因是因非、相克相生的百态万象,最擅长心有灵犀一点通。人类经验与想象的不断新变,价值观的心理潮涌,倒不一定表现为文学中的直白说教——那样做也太笨了——而是更多分泌和闪烁于新的口吻、新的修辞、新的氛围、新的意境、新的故事和结构。其字里行间的微妙处和惊险处,“非关书也,非关理也”(严羽语),常凝聚着人类处理一个问题时瞬间处理全部问题的暗中灵动,即高德纳所称“不假思索就能完成”之奇能,多是“万象俱开,口忽然吟,手忽然书”(谭元春语),“恍惚而来,不思而至”(汤显祖语),“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”(严羽语),“此处无声胜有声”(白居易语),其复杂性非任何一套代码和逻辑可以穷尽。

  如果事情就是这样,我们就只能想象,机器人写作既可能又不可能。

  说不可能,是因为它作为一种高效的仿造手段,一种基于数据库和样本量的寄生性繁殖,机器人相对于文学的前沿探索而言,总是有慢一步的性质,低一档的性质,“二梯队”里跟踪者和复制者的性质。

  制图:张芳曼


  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7年02月28日 24 版)

(责编:史雅乔、李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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