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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往自由的最后50米

楊杰
2017年02月08日08:43 |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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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上海市五角場監獄的“新生之路”。

  民警在為服刑人員上課。

  心理健康指導中心在為服刑人員治療。

  韓磊的時事講壇。

  監獄模擬真實社會情景。

  上海市五角場監獄有一條“新生之路”,連接封閉與自由、昨日和明天。這條路基本上是綠色的,牆壁上畫著綠色的竹子和樹,綠色的盡頭,一張照片被放大到極限,上面是妻兒父母。

  每天早上8點30分,監獄民警會准時安排刑滿釋放人員從這條路回歸社會。

  這條路不過50米,過去的5年裡,有將近3000名犯人走過它,把囚服、悔恨和淚水留在裡面,開始轟隆隆的新人生。

  雙腳走完這條路用不了1分鐘,但在心裡走完它卻不知時日。宋建國第一次走出家門,是在出獄兩個月之后。他乘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到沒人認識他的地方,就為了抬起頭晒晒太陽。相較而言,他更願意在雨天出門,因為他能隨意控制雨傘的傾斜角度,遮住自己的臉,他害怕遇見熟人。

  可也有人可能永遠走不完這條路,“走出這道門,他們不知道該向左走還是向右走。”辦公室主任周斌說,曾經有服刑人員在刑期將滿時,打報告想留在監獄干雜工。據說,早前有個蹲了15年監獄的人,釋放時死活不願回家:“一定要我走的話,出去了我還是要進來。”

  通往社會的“模擬人生”

  “新生之路”上印著綠色的腳印,初衷是讓人停下看看牆上刻畫的如“行路難、多歧途、需自律”等頗具勸誡和感悟之語。

  真實的情況是,很少有人會想在腳印前停留。他們迫不及待地洗了澡,把番號卡扔到一個箱子裡,簽下不再犯罪的保証書,採集指紋,穿過6道厚重的鐵門,然后呼吸上一口真正自由的空氣。

  2011年司法部有關負責人在一次會議上,明確要求有條件的省(區、市)要成立出監監獄,每個省市都要成立出監監區。五角場監獄是全國最早探索出監教育的幾家監獄之一,也是上海唯一的一所出監監獄,大多數成年男犯在刑期的最后3個月都會被移送到這裡。

  在新生之路的盡頭,王淼正在等待。他滿臉笑容,興致勃勃地擺弄一會兒將要帶出監獄的東西。舊報紙包好的幾幅書法,是獄友送給他的,有一張寫了一個“誠”字,另一張寫了一些成功學的話,“人脈就是命脈,人脈就是財富”。在獄中的這段時間,原來的很多朋友都“人間蒸發”了。

  他還帶了兩本書和進去時的衣服,一件黑色的短袖衫。他進去時還是夏天,《變形金剛4》剛剛上映,他陪兒子看完電影才去法院,他記得電影的大陸譯名叫《絕跡重生》。

  “新生”二字印在監獄教學樓的牆上。五角場監獄的幾幢教學樓,讓它看上去不像監獄,倒更像個學校。只是有狴犴守在門口,那是一種神獸,形似虎,平生好訟,卻又有威力,常常裝飾在獄門之上。

  為了讓犯人能順利融入社會,教學樓裡有水電工、護理、餐廳服務員等技能培訓,能培養犯人擁有一技之長。此外,還有一個“濃縮的社會”環繞其間。

  每個月有一天,監獄會邀請派出所、司法所、社保中心、銀行的工作人員穿著制服,戴著工牌出現在高牆之內,回答服刑人員關心的問題,提供咨詢幫助。

  周斌說,像這樣的教學方式叫“類社會化管理”,也被民警和服刑人員稱為“模擬人生”。通過模擬與真實社會相仿的情景,讓服刑人員提前感知外界社會,減輕回歸社會的陌生感和恐懼感。

  模擬的身份証能在自助售票機上打印出火車票﹔如果想去銀行取錢,要先去一旁的取號機取個號,然后等待叫號。

  常人看來的普通技能,對於在監獄生活十幾年的人來說,足以構成壓力。監獄裡不能攜帶手機,管教民警就把微信的使用方法一張張截圖,制作成PPT,給犯人們播放。監獄還會定期開展“時事大講壇”,“藍瘦香菇”這些詞,是王淼新學到的。

  王淼的眼睛很大,圓圓的,面白,他說是太陽晒得少所致。他的臉頰下陷,嘴唇漏風,頭發支棱著,像是胡亂剪的。

  說起因何入獄,他像談論午餐吃了什麼一樣稀鬆平常,“虛開增值稅發票罪”,“判了兩年半”。他早前開了一家汽配公司,清晰地記得手底下管著60人。

  但很多事情是記不起來了。隨身攜帶的最寶貴的東西是這些年的通信和一張全家福,照片帶著過去的烙印,但笑容是超越時間的。他忽然指著兒子衣服上的大嘴猴圖案問:“這個猴子叫什麼名字?我忘記了,很有名的。”接著,又十分認真地問:“現在流行什麼發型?”

  踏上“新生之路”是令人興奮的。一同釋放的還有4個人,拿著釋放証,表情輕鬆。路的另一頭同樣充滿期待,王淼的家人正等在6道門之外。

  隔著十幾米,王淼看到等候在欄杆外的妻子、小舅子和朋友,昨天他說,自己淚點低,這個時刻可能會哭,但今天他忍住了。他先前囑咐妻子不要帶兒子來,“怕給小孩子留下心理陰影”,也不要開自己的車,“怕晦氣”。之后,他還會去跨火盆、燒香,急切地與過去作別。

  流傳下來的規矩有很多,比如出獄那天的早飯一定要吃,取意“不欠牢飯”﹔有人在走之前把杯子摔得粉碎,希冀一輩子不進牢房。“你高考完撕書是什麼心情,他們就是什麼心情。”五角場監獄出監監區的教導員韓磊說。

  王淼快速走向親人,轉身向管教民警說了聲“謝謝”后,就和家人匯入人流,像水消失在水中。

  比身體記憶更深的記憶

  新生的腳步從這裡重新開始。按照常理,所有人都會盼著盡快踏上這條50米的路,步伐輕快。事實卻並非如此。

  有人排隊走向大門時,踏著奇怪的步子,僵硬地擺動雙腳。牢獄生活已經讓身體形成記憶。

  出來一年半以后,身體裡的鬧鐘每天5點50分准時叫醒宋建國,因為6點整是監獄開封的時間。在交談的幾個小時裡,他不停地用手擦拭桌子,這也是在裡面養成的習慣——時刻搞好個人衛生。

  “痕跡很難抹去了。”韓磊告訴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,出獄的人很想把監獄忘記,卻難以擺脫。被叫到名字,他們會脫口而出,“到!”與朋友吃飯,不說在幾號包房,而是“幾號監”。有人睡覺必須開著燈,否則長夜難眠。

  電影《肖申克的救贖》裡,老布魯克決定在出獄后懸梁自盡。他被囚禁了大半生,自由的世界讓他不知所措,他還曾試圖通過傷害獄友繼續留在監獄。在重新獲得自由以后,他果真吊死了自己。

  老布魯克的形象一直在宋建國的腦海中頻現,看電影時,宋建國對主人公的印象寥寥,但為配角老布魯克留下眼淚。

  他記得摩根·弗裡曼扮演的老頭,在老布魯克死后談到,監獄是一個體制化的場所,一開始你恨它,它剝奪了你的自由﹔接著你會慢慢地習慣它,熟悉它﹔最后你會離不開它,離開它你將像老布魯克一樣不知所措。

  出獄的宋建國有時覺得,還是裡面好,“什麼都不用操心,隻要努力完成每天的改造任務,裡面對每個人都很公平。現在一切要靠自己。”

  宋建國今年57歲了,由於詐騙罪判刑7年10個月,因為表現好減刑了11個月,又獲得一年半假釋。

  出了監獄的大門,生於上海長於上海的宋建國好像丟失了方向,他乘地鐵坐反,走在街上迷路。

  不少犯人出獄前都會為將來的不確定性惴惴不安。王淼在出獄的前一天說,很怕“自己成了386(電腦CPU),人家都是酷睿,跟別人溝通就麻煩”。

  不少釋放人員像一片沖擊拍打岸崖的怒濤,至今未從時代的頑石上散開。甚至有的小偷出獄后干起老本行,偷完電動車去加油站加油﹔還有人看見別人用耳機打電話,以為在聽音樂,伸手就去偷手機,被發現后一臉錯愕:“手機不貼著耳朵也能通話嗎?”

  身體上的牢房記憶尚且能夠接受,但人們思想上的變化太過迅速。黃浦江畔正在生產全球最貴的夜景之一,京滬高鐵1秒行進超過100米,人們觀念上的變革,恐怕還要迅猛。

  宋建國對於現在和未來毫無把握,但也得硬著頭皮去適應。現下流行同學聚會,他很想去參加,但又很怕去。“別人可以很肆無忌憚地瘋,卡拉OK,唱啊鬧啊,我瘋不起來,我很傻地坐在那,好像沒有這種心情。”他仍在努力擦著沒有灰塵的桌子,“這種開心的事輪不到我,快樂不該屬於我。”

  那種對人群的疏離感,邊緣的氣質,不自覺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“我是一個局外人”,在燈光閃爍的KTV,他正努力駛向現代生活,但又被自己所困。

  他也怕別人戳脊梁骨,“他開心個什麼勁兒”。宋建國時刻提醒自己,不該興奮。以前監獄裡有句話:你是什麼人?這是什麼地方?你是干什麼的?現在,他做什麼事之前也習慣先想想這句話。這種拘謹的狀態,像從監獄裡帶出來的標記,永遠附在他身上,令他不得自由。

  出來后的兩周之內,王淼喝醉了4次,“苦呀。”他說。

  “出來了還苦?”

  “酒苦呀。”他回答。

  “我沒有叫爸爸的習慣,你不要計較我。”

  服刑人員通向這段路的時間可能是幾年、十幾年、幾十年,而走完它,有時甚至需要更長。正如“新生之路”盡頭的那幅家人照,親情總是最強的牽引力。

  宋建國的女兒上大三了,頭發染成黃色,打扮又酷又新潮。女兒去接他出來那天,別別扭扭地喊了聲“爸爸”,就低頭玩手機了。“不像別的女兒跟爸爸出去玩,很親昵地攙著父親的胳膊。”

  “她到現在叫我‘爸爸’兩個字的時候,都很別扭。”宋建國說,即便同處一室,女兒想跟他說話,也要通過媽媽轉達“你叫他把這個遞給我”﹔出門去同一個方向辦事,一路上可以不講一句話,到終點互道一聲“再會”﹔微信上他噓寒問暖,總是以女兒的一串省略號結束對話。

  他問起女兒找工作的事情,女兒說:“找什麼找,到時候看咯,公務員又不好考的。”

  女兒對他說,“我沒有叫爸爸的習慣,你不要計較我。”

  “她氣我嗎?還是有吧。”宋建國像是自問自答,“但內心還是親的,表面上有隔閡。”他說高考那年,女兒還把錄取通知書復印了一份寄到監獄裡給他看。

  王淼出獄的第一天,兒子一整天沒跟他說話,一直忍住沒哭的王淼終於崩潰,“模糊地望去”兒子長高的身形。

  韓磊曾遇到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犯人。他服了6年刑,竟然完全瞞住了女兒。他不讓妻子來看他,怕耽誤了照顧女兒的時間。妻子打電話,無意中說到“在裡面照顧好自己”時,他會突然怒斥“裡面什麼裡面,女兒聽到了怎麼辦!”

  他一直騙女兒在外出差,當時已快出獄,但並不知道確切日期,隻能跟女兒說回不回得了家,要看買不買得到車票。女兒在電話裡十分想念爸爸,說自己攢了很多壓歲錢,給他買飛機票,讓他回家。后來出獄的日子終於定了,民警要通知家裡,他很怕女兒接電話,6年的謊言功虧一簣,韓磊跟他說,如果是女兒接電話,就說自己是他的朋友。“他當時聽完兩眼放光,問我‘真的嗎?’”

  仍然身在監獄的李志遠刑期還剩兩個多月,春節注定要在監獄裡度過。他已經40多歲了,坐了4年牢,“我覺得一個人最輝煌的年齡就是30到45歲,自己剛好,沒了。”

  監獄裡有各種悲傷的時刻,有人正在專心地干活,忽然被叫了出去,回來時臉色煞白,手中攥著一張離婚協議書。

  但見親人仍然是監獄裡最有盼頭的事情,每月一次,服刑人員總是提前半個月就開始准備要跟家人說的話,甚至因為想說的太多,半路忘了。最落寞的莫過於等了一個月,卻沒盼來親人。

  李志遠上個月見到家人,黑發已轉白,“坐在玻璃對面一句話不說,看著你流淚。”

  他想起奶奶就揪心,奶奶83歲了,打電話回去,她已不能聽見。他由奶奶帶大,奶奶說等不及他給送終了。

  他不敢喝茶和咖啡,最怕晚上時間空下來睡不著,尤其逢年過節,他盼著自己每天都能倒頭就睡,一覺到天亮。

  韓磊說,監獄一般“不玩煽情”,怕他們情緒激動,“但春晚還總是煽情。年關年關,別人過‘年’,我們過‘關’。安全是監獄工作的底線,我已經在監獄裡陪犯人一起連續過了8個除夕了。”

  踏上“新生之路”以后,王淼說自己“出了關”。他剛進監獄的頭兩個月瘦了12公斤,別人跟他開玩笑說,監獄裡作息規律,堅持勞動,身體應該很好才對。他慘笑一聲:“身體好壞是跟心情相關的。”

  孤獨,沒人可以交心,第一年中秋,王淼和獄友們像小學生一樣“排排坐”,看不到月亮。出獄后,他腦中總鑽出一個畫面:一個人隻身站在偌大的操場上,周圍空蕩蕩的。

  他在出獄的第二天買了10張明信片寄給裡面的人,每張都寫了“新春快樂”。“裡面很孤獨的,他們看到這四個字都會很開心。”王淼說,送他毛筆字的獄友,7年前的一封信,破損得不成樣子了,還時常拿出來給他看。還有人囑托他出去之后務必去一趟自己的老家內蒙古,幫他拍一張女兒的照片。

  “有人抻著他,就不會想不開(自殺)。”許冬是五角場監獄心理健康指導中心的主任,中心每個月要接待六七十名犯人,新買的面巾紙一個月能用掉大半包。“他們的經歷一般都比較復雜,你了解他們的經歷就能理解他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。”

  對於出監犯人來說,能否被家人接受一直是懸在心中的一塊石頭。有個71歲的老頭,因為性侵村裡女童進監獄,想要保外就醫,家人死活不同意,“他在裡面我們都低著頭,怎麼能讓他出來?”

  有人年輕時無所畏懼,人稱“教皇”——被送了13次勞教,“無期徒刑分期吃”,老了忽然感慨一生一無所成,到頭來什麼也沒得到。韓磊見過最長服刑時間是21年。他出獄時,賴以生存的空間早已不在了,“父母過世,妻子離婚,以前身強體壯,現在是個小老頭子。”

  可無論怎樣,這最后的50米都是令人神往的,因為50米外就能觸摸到親人。十幾年前,有個犯人的母親,從四川一路討飯到上海,母親把討來的58元錢存到了犯人兒子的“大賬”(相當於服刑人員的銀行賬戶)上,監獄工作人員勸她留一點自己用,萬一回去討不到飯要挨餓了。那位長途跋涉的母親在窗口前猶豫了許久,思來想去,最后留下了50元,揣著8元走了。

  也有人從安徽白茅嶺監獄徒步走回上海,省下監獄發的路費,正值寒冬,他睡在賣菜的石板上,就為了攢錢重新開始。

  許冬有一次通過沙盤觀察犯人的心理,那個犯人擺放了房子和人,最后卻在中間劃了條河,形成阻隔。

  “他覺得最對不起的是家人,他對家人能否接受他感到不自信。”許冬和他的同事還會模擬犯人回家后被拒之門外的場景。“要讓他們知道碰到這種場景該怎麼跟家人溝通,消除心中的不安。”

  “別人拿大學畢業証,我拿刑滿釋放証,誰會用我呢?”

  五角場監獄幾道嚴實的鐵門、高高的大牆和鐵絲網分隔了兩個世界。內部是400多個民警,1600多個犯人,道路平坦。中間連著家人,像強力的磁鐵拽人上岸。但50米的路外,是崎嶇之路還是坦途,家人們心裡沒底,社會卻在希冀。

  心理咨詢師許冬說,犯人們從這個世界,走向另一個世界前的焦慮,一是源於家庭,另一個就是對在社會生存的恐懼。

  “別人拿大學畢業証,我拿刑滿釋放証,誰會用我呢?”

  宋建國剛出獄時遇到熟人,不知道他情況的,他就謊稱去外地打工﹔知道他情況的,也不多問,有的客套一下,握握手,“蠻好蠻好,有空到我家裡玩”,但也不留電話。宋建國自尊心強,他說自己從不主動找人要電話,“真朋友會留給你的”。

  在監獄模擬實訓過程中,得知社保的一些手續要到原單位去辦,宋建國到了原單位門口徘徊了5次,也沒進去。最后實在忍不住打電話把曾經的熟人叫出來,約好第二天在門口等他,他不敢獨自進門。

  “他們的自我評價過低,自尊又畸形地膨脹。”在監獄裡,一排犯人迎面遇到一個警官,向他打招呼,如果對方積極回應,犯人們會一個一個問好,聲音越來越響。韓磊說,服刑人員尤其需要肯定。

  五角場監獄曾做過一個調查,關於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選擇,韓磊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:即便保潔的薪水遠高於保安,他們也喜歡選擇做保安,因為前者被人使喚,而后者能指揮別人。

  最受刑滿釋放人員歡迎的工作,一是管理類的職位,二是自由度高的工作,像駕駛員、快遞和送外賣。

  還在獄中的李志遠盤算過,出獄以后,承包十幾畝地搞種植,或者到外面做生意,要不就干養殖業。他三五天就有個想法,但總是很快被推翻。

  在再犯罪率的統計中,服刑人員出獄后的頭三個月是犯罪的高發期,如果那時衣食無著,很容易回到舊的社交圈,可能引發再次犯罪。

  路外的生活困難重重,充分運用好路這邊的日子顯得十分重要。

  2011年7月,五角場監獄開始對臨釋罪犯開展出監教育,形成了“收、管、教、幫、評、訪”六項工作機制,目前已有近3000名臨釋罪犯走出了五角場監獄的鐵門,就業率86.2%。在監獄開展的“千人大調查”中,重犯率2.15%。周斌說,這大大低於沒有經過出監教育的人。

  王淼在監獄裡的最后一天,民警幫助他演示監獄裡先進的電子系統,他刷了下胸前的番號卡——番號卡的背面是那張全家福——機器上顯示他的“大賬”上有多少錢,自己的獎懲分數——分數對他們來說尤為重要,當分數積攢到一定程度,能換取減刑的機會。

  王淼的監舍在樓道的第一間。每一天,在監控室,民警會一刻不停地盯著32塊屏幕,掌控著整個監區的動態。“監控民警神經始終高度緊張,很多人都會失眠,睡不好覺。”韓磊說。

  白天還好,畫面是有內容的,一到晚上,隻能看著犯人的睡姿、說夢話、打呼嚕。監獄的探頭裝有紅外幕帘,夜間如果有人翻來覆去睡不著,他的監控畫面會自動彈出放大。但更多的時候,民警只是緊緊地盯著畫面。

  “最大的追求是能一直無聊。”韓磊說,監獄的工作就像在火山口,沒事的時候還好,一旦出事,那就是災難源。

  他從業20年了,祖孫三代都是警察。他帶過1.1萬多名服刑人員,望上一眼就基本能斷定對面的人是第一次進監獄還是“老官司”,有的犯人看一眼后腦勺就能叫出名字。

  韓磊和許冬都有以各自名字命名的團隊。韓磊開辦的“韓磊時政講壇”,每兩周舉行一次,結合當下時事熱點,針砭時弊,語言詼諧。“東冬工作室”有成員40多人,實行“坐診制”,開展對罪犯的心理咨詢。

  “隊長,我救了幾百人啦!”

  路兩頭的世界,談不上誰更復雜,誰更簡單。韓磊在監獄的工作中,曾遇到形形色色的服刑人員,他們有的對他而言只是個匆匆過客,無法留下什麼印象﹔有的卻是他要傾情相待、用心付出的對象。

  汶川地震時,韓磊帶著服刑人員趕制救災帳篷,一個帳篷能睡16個人,他對他們說,“你們不要想著做一個得多少分,換多少錢,你就想,你做一個,就有16個人不會吹風。”

  那次大家都干瘋了,帳篷很厚,有人把手劃破了,就拿封箱帶一裹,繼續干,有人在結束后炫耀,“隊長,我救了幾百人啦!”

  在監獄工作久了,很多工作人員對復雜的人性理解更深。有的犯人一輩子吃了七八次官司,但仍有“人性好的一面”。曾經,一個盜竊犯對一個交通肇事犯破口大罵,“你是個畜生,你不會給人送醫院嗎?”一個搶劫犯把生命看得很重,如果看到有人落水,他很可能去救人,但說不定,救完人就把對方的手表擼了。

  “監獄可以提供為罪犯鋪設重新回歸社會的新生之路,監獄民警的角色是指路者,但真正的改變關鍵還在自己。”韓磊始終認為,人可以被改造,但人隻可以被自己改造。他把獄警和犯人的關系比作“一個導游和一個陌生的游客”,“我告訴你這條路坎坷泥濘,那條路風光秀麗,至於你摔了一身泥還是拍一堆美照,那是自己的選擇。”

  周琳是上海中和社區矯正事務所的工作人員,她的工作除了安置、疏導刑滿釋放人員以外,還會給社區服刑者進行每個月的集中教育。

  社區矯正目前已經成為西方國家佔主導地位的行刑方式。很多專家的共識是,刑罰的目的是將社會人格不完善、不能正常進行社會生活的犯罪人再社會化,注重對犯人的改造、完善而不是報復。參與社會勞動,能讓人找回一些自豪感,“心理學上叫正強化,做了好事得到鼓勵,能形成好的習慣。”許冬說。

  假釋中的宋建國正在參加社區矯正,“有些人根本不懂自由是多麼可貴。”他特別想當矯正師,“能夠用我自己的經歷告誡更多的人。”

  “新生之路”延伸過去,是一片真正的綠色。五角場監獄是上海少有的留存於市內的監獄,它的身后是一座森林公園,種植著200多種樹,一年四季都有綠色。天氣好的時候,能遠遠地飄來嬉笑聲。

  (應採訪對象要求,文中的宋建國、王淼、李志遠為化名)

(責編:史雅喬、李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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