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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的“猛虎”

王夢影
2017年02月08日08:44 |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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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,外婆有沒有看見那隻老虎。

  “有一次,我上山採映山紅,可好看了,紅艷艷像燒起來一樣。突然聽到有人喊——有老虎啊!”外婆常講這個故事,她講的故事裡總有花朵、密林和猛獸。這個故事的結尾被我遺失了。

  我們同住在一個小區的同一棟樓裡,隻隔一個陽台。父母工作三班倒,我常常被托付給她。

  “外!婆!”離單元門還有一小段距離,童年的我就迫不及待地扯著嗓子叫喚,脖子上的鑰匙隨著跑動敲擊胸口。我知道,外婆熟悉的臉一定會在四樓的窗口出現,連聲回應著,顯露出無可奈何的喜悅神色。

  在我眼裡,她的廚房總是熱氣騰騰的,從那兒能變出糖醋魚、肉圓湯、白糖糍粑和玉米面饅頭。

  她的陽台是片森林。茉莉、月季和丁香更迭開放,連最嬌弱的米蘭都把自己長成了一棵樹。

  外婆有一台老式縫紉機。她總有活兒要做,放長褲腰,改短裙子,或是在前襟上添一隻小貓。在咔噠咔噠的縫紉機聲中,我翻動書頁,或是嘩啦啦地擺弄專屬玩具——一大盒顏色樣式各異的衣扣。

  好像在時間的開始和盡頭我們就是這樣了。她是我的外婆,我是她最親愛的小客人。

  外婆的老虎進入了我的夢境,皮毛如同黃金、牙齒雪白、庄嚴地行走在映山紅的花海裡。凶猛又迷人。

  外婆家裡有一種干淨而冷清的氣息。四壁雪白、書報碼成一摞摞、床鋪平整得沒有一道波紋,木桌椅擦得亮可照人。在這樣的屋子裡,陽光格外清澈,幾點微塵浮在光裡。

  那可能是醫院的氣息。外婆做了一輩子醫務工作,晚年在縣裡一家大醫院做產科醫生。她的科室樓層很高,熏風卷著花香和消毒水氣味飄進來,手術病人麻藥褪去后的呻吟聲和小孩子玩耍的笑聲沉在下面。

  在這裡,我的外婆是別人的“朱醫生”,可靠、客氣,似乎總有些冷淡。她見慣了生命血淋淋的開場,而她是那個收拾局面的人。

  直到自己第一次在婆家度過除夕,我才意識到外婆的很多個除夕是和外公兩人度過的——她的三個孩子中有兩個女兒。

  外婆很少表現出對陪伴的渴求。每次聚會到了散場時刻,子女們紛紛表達不舍,她會露出了然的笑容,“你們都有自己的日子要忙。”

  外公2010年因癌症去世。兩人此生相伴了54年。外婆在所有人面前沒有表現出太強的情緒波動。她拒絕出席告別儀式,也缺席了每年的祭奠。像以往一樣,她並不解釋自己的心情。

  墓園秋色其實挺美,衰草連天碧。我看到有人哭得近乎暈厥,呼喚著無法回應的某個名字。

  我媽告訴我,外婆所講的那些故事,都有著真實的背景。

  外婆出生在皖南大山中的一個小村落。外婆的媽媽、我的祖外婆解放前嫁給了一位秀才做了二房。祖外婆堅持讓女兒讀書,全村愕然。

  每年開學,老師都催促外婆必須交上那3元錢學費。她在周五的傍晚出發,走上一天一夜。她終究還是說不出要錢的話,又重新走回學校。

  四野無人,月亮照在頭頂。

  翻看那時候的照片,她有一張令我感到陌生的臉:一頭烏發編成辮子直垂到腰,眼眸黑亮如野生動物。

  幾次拉鋸,老師放棄了。外婆堅持著念完了小學中學,考上了鎮上的醫務專科。

  外婆最后一次見到祖外婆的時候,祖外婆已經餓得浮腫了。兩個弟妹俱已因飢餓去世。祖外婆吃了外婆磨的炒豆粉后出門勞動,在高高的水車上使不出力氣,被一個干部踹了下去。

  那一摔並沒讓祖外婆喪命,卻奪去了她的尊嚴。外婆后來在池塘裡發現了她媽媽的遺體。池塘邊有三行腳印,一行走到水邊,一行不舍折返,這個咬牙扛了一輩子的女人最終還是扭頭走上末路。

  半年后,外婆拿到第一筆工資。

  她逃脫了與村裡鐵匠的婚約,到鎮上的醫院工作,做護士,也做助產士。嬰兒常在夜裡降生,她需要在月色中穿越皖南山區的密林,伴隨猛獸的低鳴。

  19歲那年,她遇到了我外公。外公是一戶農家唯一讀書的兒子,那是另一個故事了。那個年代裡,男人女人活著都有太多艱辛,女性更難一點。

  四代女性,從她們的生活到我的生活,橫跨了多少我所不知道的苦難呢?

  外婆不是一出生就是我的外婆,這個角色也不該是她這一生唯一的成就。但我很榮幸她是我外婆。

  她一直保留著秀才父親取的名字,“雲南”。她一輩子沒有去過那裡。我替她去過了。那真是彩雲之鄉。

  畢業后我留在北京工作,學會了使用電腦,也學會了挑選口紅,每天有擠不完的地鐵和做不完的夢。

  年節再回家,我總是驚嘆,幼時的世界原來這麼小啊。和時間一樣永恆的外婆,原來已經這麼老了。

  她總是在我抱怨要減肥時,仔細地端詳一番,堅定地對我說:“不胖。”在我離開時,笑瞇瞇地對我媽說:“我支持她去闖。”

  她不喜歡熱鬧,又努力營造著熱鬧的生活。她舞扇、練劍、追《甄傳》,日程從早到晚排得滿滿當當。

  一次體檢,外婆查出了肝癌,晚期。媽媽和舅舅帶她輾轉各地求醫問藥。希望像沙子握在手裡,越捏緊越少。2015年春節,外婆再次住進了醫院。

  我們對她隱瞞了病情的嚴重,隻告訴她是普通的肝硬化。只是她太聰明了。兒女們查閱醫書、細致制作了配合謊言的全套病例,像被老師檢查作業的學生。

  外婆最終表示了信服。

  化療導致嚴重的嘔吐、燒心,渾身針扎般劇痛,身體水腫到無法套進衣物。她盡力保全著體面,梳理好所剩不多的白發、忍著疼換上潔淨的衣服。她仍然是安靜的,隻在劇痛的潮頭打來時縮起身體,泄漏出壓抑的悶哼。

  死亡像隻灰色的猛獸,藏匿在窗帘的陰影裡,點滴的水流裡。她這一生與它打過無數次照面。這是她倆的最后一次交手。

  雨天,我莫名想起來小時候,外婆在陽台上扯著嗓門叫我媽收衣服。兩個人在噼啪掉落的雨點裡忙前忙后,哈哈大笑,也不知道有什麼高興的。

  病房裡,我聽到外婆看著灰色的天空嘆了口氣說,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呢。聲音非常輕,沒有抱怨,更多是感嘆。

  我裝作沒聽到這句話。活著有多美好,就有多少苦痛。而死亡有多恐怖,也就有多少安寧。生死都是猛獸,我搞不清楚她正在和誰對抗。

  病床上的外婆是乖順的,任由針頭扎進皮膚、藥液滴進靜脈。她從來不提癌這個字,但我和媽媽都慢慢覺得,她心裡一清二楚。

  陪護期間,我刻意制造著各種笑料,媽媽也配合著浮夸地大笑。外婆總在最后笑起來,似乎回到了我們三個插科打諢的往日,又似乎只是怕我倆寂寞。

  我們想保護她,而她想保護我們。

  那年3月的一個春夜,外婆終於不用忍受痛苦了,而我終於失去了她。

  外婆病重時,嗎啡能讓她偷得幾個小時的睡眠。我坐在病床邊的小板凳上揣測她的夢境。她去世后很久,這些想象和我自己的夢粘連到了一起。

  在這些夢裡,外婆有時坐在窗邊的陽光和花影裡,花白頭發細細攏在耳后,忙活著擇菜、縫補的雜事。一如最平凡的那些昨天,暖風熏人,電視機裡綜藝節目傳來悶悶的笑聲。

  有時候,她是陌生的少女,身騎猛虎,在月光下的荒原疾走,健康、自由、生命灼灼閃光。

(責編:史雅喬、李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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