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爹爹的回憶錄

程曼祺
2017年02月08日08:44 |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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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過年還是那樣,既喜慶,又無聊,既熱鬧,又孤寂。但今年過年我多了一分傷感,又說不清這是什麼。

  傷感的產生,是因為我得知爹爹寫了份回憶錄。我們這兒的方言,管爺爺叫爹爹。

  這本來是個意外之喜。在我的印象中,爹爹是一個文化水平不高的農村老頭兒,一輩子都待在農村,是地地道道的農民。有一次我爸帶爹爹到市裡的一個濕地公園去玩,爹爹拄著拐杖看著修葺一新的花園和草坪,感嘆道:“這能種好多糧食呀!”

  這樣的爹爹和回憶錄似乎不太相符,但世上的事,相符的大多沒意思,不相符的才讓人著迷。大年初一,一大家子回到了村裡的老屋,我便興沖沖地把回憶錄翻出來看。

  閱讀的過程,有趣,也不累。其實這份回憶錄總共也就17頁,其中12頁是在抄家譜,隻有5頁是爹爹的自述。

  在第一頁,爹爹簡要地寫了自己和我奶奶的身世。接下來的4頁,都被爹爹冠名為“XXX簡歷”。“簡歷”一詞出現在這裡,似乎又不相符,但帶著一種執拗的真摯,讓人感到可愛。

  這4頁,爹爹從20世紀50年代自己成家、分家寫起,一路敘述到了90年代,敘述重點是自己做了哪些營生。最初是挑柴、種地,因為爹爹讀過小學,數學比較好,后來又做了征糧的助征員,也在生產隊和附近鄉村的集體工程裡做過會計。

  自述總體上寫得很籠統,但年份清清楚楚,這又超出我的認識。我過去以為,農村老人對年月是很模糊的。他也記得一些細節的數字:“當年(1953年)8月,父親與我們分居,收割后給我們20斤米,1斤油,1斤鹽。”和王侯將相的歷史引起的雄邁豪情不同,爹爹記下的這些雞毛蒜皮的“小歷史”,和我呼吸相關。雖然是遙遠的、完全沒概念的生活經驗,但我看了很親切。

  這本回憶錄,我是和老爸一起翻著看的。最后一段爹爹突然一改籠統敘述的語氣,寫道:因我一生多在外,家裡所有事多半是你母照料。你母生八胎,四男四女,沒有祖父祖母帶,你想她受了多少苦,望你們長大養她,結果她1995年病故。她未過一天好日子,吃了多少苦。”

  我很動容,想和爸爸一起回味一下。但他很快就合上了本子,笑著去和別人說別的了。我感到一陣尷尬,一種不可名狀的阻隔。過去我知道,我不願意在他面前動感情,這是我不太喜歡和父母談心的原因之一。如今我知道了,他也不願意在我面前動感情。

  回憶錄到此就結束了。落款寫的是2005年8月,正好是12年前,上一個雞年的事兒。

  我們在翻看的同時,爹爹躺在隔壁屋裡睡覺,除夕前后,他吃不下東西,成天就是躺著。我很好奇回憶錄的下文。這幾年,我對這個多年來隻有春節才見的老人多了一些挂念,說不上很深的感情,就是想起的次數會變多。

  我湊到他床前,覺得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,但還是問了些俗套的問題。

  “為什麼想寫這個?”

  他身子蜷在被子裡,隻露出上半張臉,這樣呼氣不會口鼻發寒。爹爹咕噥道:“記不得了,記不得了。哪個叫我寫的?族譜我是抄過,那至少十幾年前了。”

  他說起話來,表情很豐富,可見精神還沒有完全萎靡,額頭的皺紋波浪起伏,整體的臉色黑黃黑黃,皺紋裡折起的地方偶爾露出來,便被襯托成粉色,頭發掉光了,眉毛像一片雜亂的野草,眼珠子像被戳破的蛋黃,混淆到眼白裡了。我好像是第一次近距離觀察衰老。

  “現在還寫麼?”“寫什麼,現在寫不到了(不會寫了)。我16歲就去玉溪。”他突然自顧自地說起來了,“我幾歲我媽就去世了,我爸和我媽的墳在大河沿(音),這我記得。”

  “哎呀!”他發出很長的一聲嘆氣,聲音顫顫巍巍,像一根老朽的枯草在風裡打擺。“現在就等著死。就盼著那一天。”他又補充道:“但不想達倒(摔跟頭),達倒死也死不成,就在床上躺起。”

  后來的話,都是關於早死早好的重復,我聽了會兒,他要繼續睡,我便走開了。

  我突然發現,爹爹的事,我知之甚少,爸爸的事,我也知之甚少,感到心裡有點空落落的。平時不去想這些事,年節上,回了家,面面相覷,這慘淡的情形便暴露了。同樣暴露的還有,我不愛和老爸多說什麼,我爸也不愛和爹爹多說什麼。也是到了今年,我爸才知道了這份12年前的回憶錄。“失憶”和對“失憶”的愛好仿佛代代相傳。而且我們又是些這麼平凡的人,我感到一種無可挽回的消逝。漫長的時間,許多的感情,都消融到“記不得”裡了。

  但這讓人感到消逝的春節,也是一年僅有的機會,空間上的相聚,造就了時間上的相逢。家族的前因后果,平凡人的“小歷史”開始在飯桌、麻將、瓜子殼之間流動,延綿至對新一年的期許。熱鬧的氣氛,中和了懷舊的傷感,和展望時的天真,一切便都是正好的位置。

  只是,這樣的年,可能也不多了。如果爹爹真去了,可以預見,那時父輩的兄弟姐妹間,將難得碰頭。他們各自也有了各自的孫輩,成了新一輪的老人。“憶苦思甜”的環節到時候便要取消了。“大人”們也就真的老了,不能就著年飯,重返青春,你一句,我一句地對話了。

  我想那時候的年,也許會過得更輕鬆、更漂亮吧。也許可以不再執著地圍在一起吃飯,而是時髦地出去度假。回鄉不是必須的,親人之間也少了暴露情感的尷尬。我們優雅地漂流到了美麗的熱帶,不用再吃冷硬的臘肉,哆嗦著手烤火。

  我拿著手機和爹爹自拍,他看著鏡頭裡的自己,笑呵呵的:還不死喲,沒得看頭了。

(責編:史雅喬、李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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