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住“城市的眉毛”

江澄波與文學山房 江山/攝
江澄波和他的舊書店都已經老了。
今年92歲的他無力繃住臉上的皮膚,原本寬闊的肩膀也一點一點向下彎,修書鑒書的雙手變得搖搖顫顫。出生於清光緒二十五(1899年)的文學山房舊書店也在慢慢萎縮。經歷過辛亥革命、抗日戰爭、解放戰爭的炮火,書店在上世紀50年代因公私合營被並入國營書店,曾經恢弘的店面蕩然無存。
復建書店的時候,江澄波75歲。從那以后,他幾乎就沒有再離開過書店。
近年來,書店裡舊書“收得多,賣得少”,一天下來光顧的讀者加起來不超過20個,還多是老朋友。但他總是把書店比作城市的眉毛,“眉毛看似並不重要,但缺了它,五官再精彩看著也乏味”。
他想守住“城市的眉毛”,可是有時候,這條模樣古朴的“眉毛”也開始和“五官”不合了。新開的書店坐落於蘇州不甚繁華的小巷子裡,擠在摩托車維修店和茶具店中間。書店沒有大氣的門當石裝飾,連招牌也顯得過於缺乏特色——深紅色底板上鑲著黃色塑料字,“文學山房舊書店”幾個字還是從右向左地書寫著。
書店裡沒有裝幀精美的新書,隻有紙張泛黃的老書、舊書。一台電話機承擔了所有的聯絡功能,偶爾響起,老人都要小步快走地去接聽。計算價格時,一隻老式木頭算盤會在江澄波的手底下,“噼裡啪啦”地響著。顧客手機沒電了,在書店連個可以充電的插座都找不到。
在江澄波祖父的那個時代,江家的文學山房坐落於舊書肆集中之地,有著最寬敞明亮的門廳和藏書豐富的樓閣,“販賣舊書名聞東南,日以萬金進出”。門上挂的楠木匾額,是曾當過民國大總統的徐世昌為報答找書之恩,親筆題寫的。
熱鬧的時候,書店常常匯聚起全國各地前來尋書的文人。張元濟、顧頡剛、章太炎、鄭振鐸等都是書店常客。除了淘書,他們還探討學術。興致高漲時,江澄波的祖父便會邀請他們移步弄堂口的小飯店,促膝談心。即使日軍入侵蘇州前夕,幾百架飛機轟炸城區,這座文學山房依然堅持自己的一席之地。
出生於1926年的江澄波,從小就聽祖父說,清代一二品大員,隻能“到書店來看書,才能升官的呀”,要是跑到錢庄去,跑到花樓去,就會被老百姓罵貪官。
作為家裡長子,他被寄予著繼承家業的厚望。八九歲起,江澄波便要熟記《四庫全書》篇目、張之洞的《書目答問》,每本書最后一章和結句都要一字不差地背出,還要學習修繕古書的技藝。
他幾乎是摸著明版、清版書長大,自16歲起便跟隨祖父去各地收書。往往一收到消息,就要坐車坐船“連夜趕過去”,來回要好幾天,“過的都是流浪的生活”。但這些困難在江澄波眼中,比不上“懂不懂書”來得重要。
每次收書江澄波都跟“上考場”一樣。藏書的老先生拿一本書來,他要能識出是什麼時候的版本,承受住考問,才能得到主人家的藏書目錄。在民國老教授張天方家中,他將一部《震澤編》的來龍去脈講得絲毫不亂,得到了老學者的贊許,這到現在都是他最自豪的一段記憶。
但時局變遷迅速吞沒了一切,他的五個弟弟妹妹后來都考上了大學,從事了理工科專業,“成了工人階級”。隻有他和父親,在公私合營后進入國營書店工作,在文化大革命時仍然逃脫不了被打成“資產階級” 的命運。
2001年,長女和大兒子先后“內退”,兒媳下崗,而75歲的江澄波,也因為曾經工作的國營書店改成企業制,一個月隻能領到650元退休工資。那時候,江澄波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孫女急需用錢,他才決定復建書店。
偶爾路過此地的游客,有的會好奇地打量一眼招牌,再透過玻璃門望一眼店裡。可是一覽無余的店面又似乎乏味了。泛黃的老書、舊書肩挨著肩排在書架上,還沒來得及拆封的就一捆捆堆在地上、桌子下。
逼仄的空間裡,書是江澄波唯一的寄托。在兒孫輩眼中,這個老人不愛下象棋、也不去茶樓聽評彈,書是唯一的愛好。
公私合營后,江澄波和父親一起進入蘇州市古舊書店工作,做的依然是和古舊書籍打交道的工作。走家串戶,還要時時准備去廢品回收站、造紙廠、廢紙堆中搶救差點要毀於一旦的古籍。他曾在洞庭東山造紙廠原料堆的牆腳處,搶救出了明末文人手寫的《恆軒詩稿》,說起這些,江澄波平靜的敘述中總是透著些驕傲。
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,古舊書店整體並入新華書店,古舊書回收工作被迫停止。江澄波被組織安排去書店前台收銀,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說,“平時摸書的手竟然要去摸錢!”
再之后,他成了當地4萬下放人員之一,帶著全家去了江蘇北部的農村。40多歲的江澄波第一次戴上草帽,背起棉花藥水桶,和農民一起下地做農活,落下了肩膀上的病。
唯一能和之前的老本行挨一點邊的,就是后來在下放人員辦公室管理檔案。但他依然保持著讀書人的習慣,不吸煙不喝酒,推脫掉當地人的應酬。江澄波不會騎車,每天早出晚歸,要在住處和辦公室間來回跑20裡路。
再度回到蘇州城時,停業已久的古舊書店恢復營業。當年被棄之如敝履的古籍被搶購一空,收購古舊書籍又成了熱門生意。搜羅到“好東西”,他會聯系早有交情的各地圖書館、博物館或檔案館,幫他們牽線搭橋,“讓地方文獻回歸到地方”。
在他看來,特別是地方志,隻有回到了本來的家鄉,才能受到尊重和理解。即使現在開了私營書店,他仍是這套作風,“還是老思想”。
重新操辦祖輩的書店時,他不敢挂上老牌子,“怕被扣一個復辟資本主義的大帽子”。老人將“文學山房”的“學”字改成吳語諧音“育”字,直到2012年,才把名字重新改了回來。
初開張時,家裡的古籍藏書都已蕩然無存,當年文學山房的楠木招牌,連同所有的古籍,被作為“生產資料”歸進倉庫。倉庫地板壞了,這塊招牌被刨去字補地板,“現在連倉庫都沒有了”。
江澄波依然在努力拾回昔日的榮光,他保持了舊書肆的收書習慣,朋友或者陌生人打電話來,他總是拿個袋子親自上門去收書,身體好的時候,他還會出遠門,坐火車跑到上海、浙江。
相熟的顧客多是上了年紀的,定時來轉轉,推門進來,叫一聲“江先生”“老經理”﹔也來一些背著書包的年輕人,江澄波就會和他們聊聊天,問問他們喜歡什麼樣的書。
有時讀者遺憾沒找到心儀的書,江澄波就會從書店靠裡的書桌抽屜裡,翻出一張巴掌大小的紙,讓他們把名字和聯系方式記下來,自己顫抖著雙手記錄下他們想要的書,等有貨了再聯系。
在這家狹小的書店裡,隻要同時站著7個人,就能被堵個水泄不通。但更多的時候,書店門可羅雀,即使周末路過的游客多的時候,也很少有人往這多看一眼。書店的門大部分時間是合攏著的,陽光永遠照不進這件坐南朝北的小屋裡。
回想自己的往事,江澄波總是平靜得仿佛在敘述別人的家事,“真像是聽白頭宮女話天寶遺事”,接著陷入沉默,籠著手看著屋外人來人往。但談起和書有關的話題,這個92歲的老人突然又像斗士一般蘇醒。
他不滿於如今越炒越高的古籍拍賣市場,“一部書講千講萬,連大學教授搞研究都買不起了”。
2012年,看著顧氏“過雲樓”舊藏179種古籍善本的價格越炒越高,從來不懂上網的江澄波,讓家人在網絡論壇實名注冊,發表了一篇《給過雲樓藏書的競買雙方降降溫》,呼吁雙方對價格作出冷靜考慮。
沒過幾天有人打電話過來說,你不要斷了別人的財路,不然找你麻煩。一問他幾歲了,江澄波緩緩回答道“我已經87了”,對方“啪”地撂下電話,不再打擾了。
他保持著良好的作息,每天早晨6點起床,看《海峽兩岸》,9點來“上班”,下午4點半打烊,回家看完《新聞聯播》就睡覺,“比在公家上班還規律。”子女笑著評價說。
周末他也會讓家人幫忙看店,踱步到近處的古玩廣場,淘點舊書。可是轉一圈回來,他忍不住向女兒抱怨,賣的書越來越不盡如人意了,擺攤的人都進了工廠,拿著一天200元的工資,“比賣書賺錢多了”。
江澄波希望下一代能把書店運營下去,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,他們最多隻能從事修繕工作,卻再也無法達到如他般的鑒定能力。兒女們在他記誦書目的那個年紀,跟他“過著苦日子”,沒有人會重視這項“不合時宜”的能力,黃金年代就被錯過了。
16年來,江澄波給自己定的規矩是,一年隻休大年初一、初二兩天。隻有5年前的一天,他因突發心肌梗塞,在醫院住了3周。孫輩都已經工作,成家立業,家人勸他別再開店了。但江澄波還是回到了自己的舊書店。
3年前,陪伴他一生的老伴患癌症去世了,江澄波更是把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投注在店裡,“我說人家是借酒澆愁,我是借書澆愁”。
有人問江澄波會把這個書店開到什麼時候,江澄波笑了起來,“當然到生命的終止的時候”。
下午4點半,大兒子來接他,江澄波起身,把書店的玻璃門鎖好,按下防盜卷帘門的開關,鐵門緩緩落下,將書與外面的世界隔斷。
他緩緩地走到前面的一個拐彎處,轉過身去,消失在狹窄的弄堂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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