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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子凭寄唐山梦

读菲侨黄举鸿家书

黄卓才
2016年05月12日16:57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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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春节返乡探亲,堂侄子黄仕民交给我一束家书,十来封。这些信多半是他父亲黄举鸿1984-2002年间从小吕宋(菲律宾马尼拉)寄回家乡,给妻儿和小孙的。展读之下,我无限感慨,心里跳出两句诗:游子凭寄唐山梦,老来方觉乡愁苦。

  黄举鸿家乡在广东省台山市四九镇上朗乡永隆村,以前跟我同住一条村一条巷子,他上屋,我下屋。我还没懂事时,他就去了小吕宋,大概是叔伯拉扯去的。抗战胜利后,1948年春节前,他突然回来了。高高瘦瘦,黑黑实实,平常衣着,两手空空。不要说金山箱,连个像样的皮箱也没有。他那时还很年轻,只有20出头。没住上几天,就说要“返出”。他母亲哪里肯,硬是要他娶了老婆才走。台山侨乡风俗,华侨回国三件事:娶妻、生仔、起屋。没钱起屋,也要娶个老婆,生个仔。

  他不知行了什么桃花运,有媒人奔走说项,娶了邻村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。

  当年的一些细节,我至今记得。其时正当农闲,我这位堂哥在家闲得无聊,就拉我去玩,教我怎样挖蚯蚓,怎样夜钓塘虱鱼和青蛙。他告诉我他在小吕宋也耕田,吕宋芒果很好吃,那边也曾被日本鬼占领,日本投降后,美军驻扎……让我长了不少知识。

  他家穷,妈妈为了娶儿媳妇,东借西借,给他办了个体面婚礼。那一天,全村喜气洋洋,我第一次见到新郎哥怎样踢花轿,伴郎伴娘怎样在巷子里“瀔水”,用长凳五步一拦十步一截缠着讨红包,怎样“上头”、拜堂;还听说好奇心重的未婚大青年怎样攀窗口、爬屋顶偷看新郎新娘圆房……

  婚后尚未满月,举鸿就抛下新婚妻子又去了菲律宾。新娘在家,肚子一天天涨起来,奶奶笑逐颜开,村人却疯传“大肚秘诀”,说她之所以这么快怀孕,是新郎哥三天三夜不下床,饿了就在床上剥花生……

  新娘很勤奋。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挑井水,经过我家门口,叫我做“大少爷”--我一个才九岁的乡下仔,听到这样的称呼觉得又好笑又尴尬。现在看了家书,才知道新娘当年才十七八岁,这样的雅称一定是媒人婆或者她村里的教馆先生教她的。

  台山民谣:“有女莫嫁金山客,别了家庭唔记得。”举鸿真的应了,一去无踪影。老婆生下孩子,平安信也不见一封,更不要说寄钱。而她却十分安分,守妇道,一心一意侍候奶奶小叔带孩子,插秧割禾种菜上山打柴样样辛苦工抢着干,对粗茶淡饭、独守空房从未发过一句怨言。我长大后,嘴里不好说,心里觉得我这位嫂子无疑是台山老一代优秀侨属妇女的典范,而堂哥呢,则真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。

  想不到,几十年之后,他竟变了性。试看此信:

  仕民:

  昨日收来你信,我非常激动兴奋。我有儿子似你,在于破碎家庭里面,转过方向,建一间新居,而又有二女一男在家,我真高兴万分。因为在我从小希望有个妹妹,但是不幸得很,在日治时代,将我唯一的妹妹送去阳江乡,从此没有消息。我还记得她之名叫素霞。我现在总可以平息一下了。有了两个孙女,希望她们尽力为知(之),为你们这一代再出头日子,转变家庭光辉来临。我已是曾多次去正埠转动,作回国准备。不要挂心回家团叙(聚)事,这是生离死别之决,我一定速决,放心可也。团聚有期。祝好

  你母亲为什么从没有提到我吗

  父 举鸿

  西1993 一月二十八日

  细读此信,令人泪奔。一个离家数十年的海外游子,收到儿子的信是如此“激动兴奋”。他为“有儿子似你” 而“高兴万分”。因为儿子 “建一间新居,而又有二女一男在家”,令“破碎家庭”“转过方向”。他认为“回家团叙(聚)事,这是生离死别之决”,表示“我一定速决”,要家属各人“放心可也。团聚有期”。他在其他几封家书中,多次说自己身体健康,路费没有问题,回唐山家乡的路也很熟悉,还有香港老乡朋友为他解决回国的疑难问题。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,竟至2003年突然断绝音信。实际上,有勤俭持家的母亲和妻子做后盾,仕民后来生意发展得更好。他与人合办公司,承接建筑工程,赚了钱,在县城、镇上买了房子,早早实现城镇化;儿子读上大学,女儿成了农民工,分别成家立业,家境大为改善。如果举鸿老人有知,他一定会为“家庭光辉来临”而无比自豪。

  人是感情的动物,我读举鸿的家书,才知道这位看似无情无义的浪子,人到老年,也是备尝思乡之苦的。他是那样惦念唐山家乡和亲人,包括他的母亲和村中同辈兄弟姐妹。对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妻子,一直亲昵地称呼她“秀妹”。他信中追问“你母亲为什么从没有提到我”。而对于抗战时期失去的妹妹素霞,思念之情溢于言表。

  是啊,阿霞是一个白白胖胖天真可爱的女孩,我印象也很深。她与我同龄,曾经和我一起摘番石榴,玩泥沙,捉虫虫,烧炮竹,顶蜗牛壳。1943年台山大饥荒,她被卖到阳江县。那里当时是个大农业区,谷米多,起码有饭吃,不至于饿死。村里同时卖到阳江的,还有我的另一个堂妹阿蝶,以及邻居常叔。解放后,阿蝶和常叔先后辗转回到家乡。阿蝶后来当上中学教师,常叔务农,晚年随女儿移民美国,唯有阿霞一去无消息。日本沦陷期间,我村好几个家庭家破人亡,全县、全省、全国的生命财产损失更加不计其数。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罪行罄竹难书,黄举鸿这封家书又是一个铁证。

(责编:初梓瑞、蒋琪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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