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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集夜晚的人

袁贻辰
2016年12月14日08:46 | 来源:中国青年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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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深夜的书店免费阅读区

  刘二囍

  如果不是天花板上造型各异的灯,这里和广州的其它书店并没有太大的差别。

  在这家名为“1200bookshop”的书店里,那些橘黄色的光芒,自开业那天起就再没熄灭。它们从吊灯、壁灯、吸顶灯投出,照耀过白天在这里买书的顾客,也在晚上,均匀地洒在那些挤进书店过夜的学生、背包客、得了抑郁症的青年、流浪的孩子、爱读书的老年拾荒者身上。

  一开始,书店的老板刘二囍原本只打算“为沙发客提供落脚之处”,于是有了这广州的第一家24小时书店。在他经营的两年半时间里,人口突破1300万的广州陆续关停了一批独立书店,他的书店依然坚持在夜晚亮灯。

  这个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建筑系、喜欢“折腾”的年轻人粗略统计过,前后已有超过一万人在书店过夜。各种各样的人在书店橘黄色的灯光下卸下白天的“面具”,走进店面阅读或休憩。

  满头银发的老人深夜在这里翻阅词典。他脾气不好,常和别的顾客吵架。但抱着砖头一般厚的词典时,又安静虔诚得不行。有时夜里人多了,他也会一个人抱着书跑到楼梯一角坐下。旁边,是他随身携带的袋子,里面装着他全部家当——一堆破旧的换洗衣物。

  一对在广州城区拥有房产的夫妻几乎夜夜来这里看书,妻子睡不着,独独在书店能睡下。丈夫陪在一旁,通宵安静地看《资治通鉴》。他们和店员说,“广州有许多享受夜生活的去处,但能提供归宿感的地方很少。”

  59岁的老李在书店读东野圭吾,和店员聊莫扎特和肖邦,嘴里时不时蹦出英文术语。他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裤,体面得像一个知识分子。直到黑夜过去,这个没有低保、社保的老人走出书店,换好衣服,慢慢挽起袖子,用那双抚摸过书籍的手掏向大大小小的垃圾桶。他是这座城市的拾荒者。

  店员阿三说,深夜,书店里的“怪人”很多,包括吵着要拿诺贝尔奖的老人、得了精神疾病的人、失眠者,但这家不打烊书店的态度只有一个:笑一笑,把人安置到免费阅读区的沙发和座椅上,再递上一杯免费的柠檬水。

  “除了漠视和简单粗暴的对待,我们面对身边的人和这个世界的态度,能不能稍稍友好一点呢?”刘二囍仍记得,他几年前徒步环岛台湾时,发现台南的路边摆着免费提供给路人的茶点,国小的教室也借给他住,许多提供沙发的台湾人总会在第二天一大早用食物填满他的背包。24小时不打烊的诚品书店更让他感叹,“一家小小的书店真的可以成为一座城市的文化坐标”。

  他想在广州开一家24小时不打烊书店。沿着台湾海岸线行走的刘二囍想起了小月月。这个2岁的小女孩被两车碾压,7分钟内,18名路人路过但都视而不见,直到最后一位拾荒阿姨伸出援手。可孩子终因抢救无效死亡。

  “平时这个城市太冷漠,温暖的事再小,你都会觉得世界更好了一点。”刘二囍对书店第一次有了期待,“希望它可以传递一种人情味,也希望外面不好的东西在书店里得到缓和。”他把书店起名为1200bookshop,1200是他在台湾走过路程的公里数。

  在刘二囍的印象里,深夜书店最特别的一个客人是杨东。这个10岁左右的孩子,跟随打工的父亲来到广州,和父亲同居的女人不给他饭吃,他从城中村跑出来,开始流浪。

  选择在书店落脚之前,他已在各类商城和快餐店打了许久的“游击战”。今天躲这儿,明天藏那儿。来到书店后,他发现这里有书看,不收钱也不再撵他,熟客和店员还给东西吃,甚至带自己回家洗澡。

  这个喜欢趴在免费阅读区的书桌上看《十宗罪》的少年,最终一点点打开心房。他告诉刘二囍,自己离家出走后,其实去过一些提供救助的地方,不过很快又逃出来了,因为那里“太恐怖了”。

  杨东在书店待了整整半年。最后被送回贵州老家前,这个少年专门跑回书店,和每一个店员和熟客告别。

  直到离开,杨东也不知道书店给自己的这一方书桌有多奢侈。在寸土寸金的天河,每平方米的房价已经蹭蹭飙过了五六万元,而居于繁华闹市的1200bookshop,却把将近三分之一的空间留给了免费阅读区。

  收入,一直是最让刘二囍头疼的事儿。尽管两年半时间里他又新开了两家店面,周末有的店面还会挤得水泄不通,但一家店面的利润经常还不到五位数,刘二囍还需要跟几家店面的房东商量,能不能不要再涨房租了。

  有朋友跟他建议,动个手脚,只取消周末的免费阅读区,要求消费饮品,营业额肯定能翻一番。他总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。他不想把手工打造的书店送进流水线。

  喜欢读书的刘二囍在贫穷的少年时代,有太多次在书店看书看累了想要坐下或者靠一靠,可只要不小心坐到书上,一定会得到不友善的对待。“我觉得书店不该是这样的。”

  他在萌生开书店的想法时就考虑好了,不仅要为广州“点燃一盏深夜的灯”,还要给每一位热爱读书的人一张舒服的桌椅和无限续杯的柠檬水。

  为了开书店,刘二囍写了篇文章找朋友众筹,还把之前工作的积蓄和家里支援买房子的钱都砸在书店里。但几年下来,成本不仅没回来,去年,他的第二家店面还因为持续亏损被迫关停。

  有人以为现实该让这个年轻人“清醒了”,但刘二囍大方地说 “今天我们关闭一间书店,但我们对明天并不悲观”。他热情地考察新的店面,并邀请书店的读者前来告别。

  一次次收到惨淡的财务报表时,这个“不成功的商人”总会自我安慰,“用金钱衡量这个工作没有太大意义,就像衡量一座城市的标准不是只有GDP”。

  刘二囍点亮的灯一亮就是两年半,他也成了当地不大不小的名人。但这个安徽男人说,自己只是个想开书店的普通人。他没什么架子,不刻意讲什么“情怀”“气节”。他把开书店的诉求降得很低很低,只要书店还活着,还保留免费阅读区,他不介意在店里卖咖啡、饺子,甚至是酒。

  让他感到高兴的是,眼下书店的人越来越多。即将离开广州的女生最后一次来到这里,写下“一直不喜欢车水马龙的街头,不喜欢挤不完的公交地铁,谢谢书店,让我有了家的感觉。”

  经历过失恋被辞退的年轻人专程回到书店留言:“还记得这里的书和咖啡。想想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,原来我已不知不觉成熟。谢谢有书有咖啡陪伴的每个夜晚。”

  土生土长的广州孩子说,过去在广州,夜晚打车总会被司机抱怨一句,这么晚还出来多危险。可是现在告诉师傅自己要去1200bookshop,时不时也会换来一句,“哦,我知道那里,挺好!夜里还能看书。”

  对已过而立之年的刘二囍来说,书店的灯光也让他心安。开书店前,出生于1984年的他曾经因为看了一部关于建筑师的纪录片,就干脆利索地决定了高考志愿,期盼成为出世入世都游刃有余的建筑师。可是在大学的时光,他觉得自己“活得像粒尘埃”,住在臭烘烘的集体宿舍,重复着“画图,画图,天天画图”的生活。

  毕业后,顶着众人艳羡的眼光进入广州设计院,但这却是他“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而随波逐流的决定”。他又开始重复“画图,画图,天天画图”的生活,尽管参与了广州大剧院的设计工作,端着铁饭碗和高工资,但这个年轻人并不开心。

  如今,这个拥有3家店面的32岁男人没有买房买车。他依旧在母校附近租房住,每天骑车到几家书店四处晃悠。他跟催自己“定下来”的父母说,我没有收入很高,但我也能挣点钱;我没买房,可租房住的也不错。

  筹备书店的时候,他从母校淘回200多张图板和桌椅后,一头扎进旧货市场。垃圾场里废弃的工艺树,被仔细清洗后摆进书店,工人装修遗留下的光缆摇身一变成了360度环形书架。他还收留流浪狗,请店员的妈妈包饺子,也不介意任何一个店员提出天马行空的想法布置店面。

  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,他甚至雇了两名聋哑人做服务员。因为去年年初,两个从深圳赶来的聋哑人走进了书店,在书店过夜后兴奋地写下:“我也想开这样一间咖啡馆或者一间书店,招收聋哑人作为店员。因为这样的工作环境,是我们向往的。”

  “这些聋哑人平时是如何生活的?他们的空间、声音是不是被压缩了?”被那个愿望触动的刘二囍忍不住说服自己,自己为什么不能招收聋哑服务员,自己能不能试着去满足这个群体的心愿,也给这个被忽视的群体点燃一盏灯?

  原本学园林的店员阿三说,来到书店之前,他每天忙着上班下班挤地铁吃外卖,感觉已经“没有了生活”。日复一日生活的新鲜感都被“与甲方和工人不断沟通扯皮”消解,好不容易有调休,他一定会来到书店,从门口的诗集和哲学类书籍看起,一不留神,就熬了通宵。

  来到书店后,这个90后小伙子发现,除了聋哑人,他的身边还有学历很高的“学霸”,有精通几国语言的“海归”。他拿着不算高的薪水,和这些“很有趣的人”一起做咖啡,一起为顾客推荐书籍,一起守夜,“守那盏不会熄灭的灯”。

  刘二囍有时候会想,这场原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“游戏”,竟然一不小心玩大了,玩出了社会属性,真的成了这座城市的居民愿意来的地方,这让他觉得“很有压力”。他说生活充满未知并坚信“难得糊涂”,他不给书店做太久远的规划,也拒绝给书店戴帽子和打标签,甚至从来都以“刘二囍”这个笔名示人。

  他希望书店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样子。“就是一个只属于广州的有魔力的磁场。在这里,没有高低贵贱贫富差异,粗鄙的人开始学着轻声细语,所有人只能和书本平等交流,夜晚提供给这座城市的不眠者归处。”

  所以,他一遍遍跟投资者说,书店不会走出广州,也一遍遍告诉这座城市的居民,“白天是生意,晚上才是态度和温情”。

(责编:史雅乔、李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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