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昌陽光學校讓“熊孩子”蛻變

在江西南昌,有一所學校很神奇,專收“壞孩子”,而且教育效果很明顯。記者從南昌市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專項組辦公室了解到,2014年,南昌市頻發停放車輛被砸事件,作案者幾乎都是12歲~14歲的未成年人。然而,2015年以后,南昌市砸車窗盜竊財物案件下降了89%。據知情人透露,數據下降的背后與南昌陽光學校密切相關,原因是這個學校解決了這些“壞孩子”家庭管不住、學校管不了、刑法夠不著的難題。
體罰、管教、小黑屋……這是很多人印象中類似學校矯治“壞孩子”的場景,好像沒有點手段,就拿不住犯事的孩子。實際情況難道真的如此不堪嗎?近日,記者走訪了南昌市陽光學校——教育矯治有嚴重不良行為青少年的民辦專門學校。
記者從南昌市區驅車一個小時來到新建區石崗鎮。陽光學校地處鄉間,學校大門並不大,顯得很低調。穿過籃球場就是學校教學樓,與普通學校不一樣的是,這個季節有兩排穿著迷彩服的學生在球場上軍訓。再往裡走,樓前還有門衛崗亭,氛圍略微顯得有些壓抑。
“這些孩子可不好管!”在路上,團南昌市委的一位干部介紹說。2014年7月,南昌頻發停放車輛被砸事件,在紅谷灘新區曾一晚發生10余起車窗被砸、車內財務被盜的案件。公安機關發現,作案者幾乎都是12歲~14歲的未成年人。
如何處理這些“熊孩子”,曾經讓公安機關很頭疼,隻能一邊抓一邊放。團組織想到一招:團南昌市委(市預防專項組)聯合市綜治辦、市教育局、市公安局、市財政局等相關部門,與新建區南昌鴻杰少年學校聯合成立南昌市陽光學校,以民辦公助(政府購買服務)方式,將這些有嚴重不良行為的青少年移送到陽光學校,進行心理輔導和行為矯治,幫助他們進行社會融入。
“差生們”最稀缺的就是尊重
對於陌生人進入,學生們總是表現出極大的熱情。程暖(化名)也不例外,見到記者時落落大方,一點兒也不像常人眼裡的“差生”,吧啦吧啦介紹自己的經歷:“我在家曾是一個小霸王,家裡人管不住我,我爸更拿我沒辦法。”
2000年出生的程暖,4年前來到陽光學校。她從小生活富足,在安徽老家上的是貴族學校。盡管爺爺奶奶寵愛有加,但難抵父母離婚帶來的傷害,心裡難受時隻能用叛逆來吸引父母的注意力。可是,剃頭挑子一頭熱,熱的是她的心,冷的是大人們的態度,父母各自組建自己的家庭,總以工作忙來搪塞她。
“我爸爸把我送來陽光學校,他哭了,好無語呀,我都沒哭。”盡管不願意來陽光學校,但是那天她頭都沒回就走進了校門,感覺身后的世界無可留戀,空落落的與自己無關。
“大道理自己都懂,但就是忍不住地哭過、鬧過、撒過潑”。程暖就是不願意在這裡被老師管束,別人半個月軍訓就適應了生活,她說自己花了整整兩個月時間。軍訓生活重復又單調,隻要誰拖集體后退,整個班一起受罰,她落后次數多了,看同學陪著受罰,自己都不好意思了。一次晚上的感恩分享一下子焐熱了她的心,“服了!我不能這樣對待別人,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待家人”。
如今,陽光學校的生活,讓她內心深處也洒滿了陽光。雖然少了一些在普通學校的自由,但在程暖看來,在這裡,同學相處沒有壓力,老師也不會戴著有色眼鏡看她是個“壞女孩”,甚至與老師熟識之后,可以無所忌憚地開玩笑、放聲大笑。這樣的輕鬆,是久違的釋然,是以往家庭從來沒有給予過這個17歲花季女孩的釋然。
與其說程暖變得懂事了,不如說隨著時間推移,她選擇與生活和解,對父母關系無法改變充滿無奈,是另一種形式的麻木:“來來去去的同學有很多,4年了,我完全適應了,對於父親也從對抗到理解,每個月通一次電話。”
初中畢業之后,程暖參加了陽光學校的廚師班培訓。她最開心的是完成作業炒出來菜,大家拿著筷子一搶而空。程暖內心清楚,父親並不會讓她從事這個行業,“我也很迷茫,不知道以后出去干什麼,如何面對這個家庭”。
陽光學校的生源,一部分是父母主動送過來上學的孩子,另一部分則是公安機關送過來的“熊孩子”。馬奔馳(化名)因為打架來到這裡,他坦言:“在這裡很輕鬆,不像外面的普通學校,老師會因為自己是‘壞學生’,就故意把位置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,也不存在因為成績‘好學生’看不起‘壞學生’。”
在陽光學校,孩子們得到一種稀缺的尊重,這讓他們感到自由——師生之間關系相對簡單,學生不會因為成績不好受到歧視。隻要稍微努力一點,就能立馬得到老師的關注,“學校重視態度,不重視結果”。
對於這群“熊孩子”來說,在這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份尊重。設想一下,這份尊重如果來得早一點,或許可以改變他們的命運。
潛移默化引導孩子的“江湖氣”
在陽光學校有個特殊景象:教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默默地看著學生上課,文化課老師在講台上課。有學生偷偷告訴記者,隻要同學上課開小差看課外書,都會被教官談話。教官的角色會不會讓孩子生活在壓抑之中?記者帶著問題在校園中走訪了一圈,發現教官是學校裡很重要的一個角色。吃飯由教官帶著學生,就連睡覺時,每個寢室都會安排一名教官陪著。記者暗自擔心,教官是否會打罵孩子?
見到教官林端陽的時候,旁邊的女同學調皮地喊了一聲:“老林。”然后“嗖”地一下跑遠了。林端陽說:“我平時的工作是和學生交朋友,不過該嚴厲的時候就嚴厲。”
在年輕的教官林端陽看來,教官的作用是督促孩子。這些孩子都很聰明,問題就是他們的自制力比較弱。比如他和孩子們睡在一個寢室有兩個目的:一方面要防止老生欺負新生的現象發生﹔另一方面,從疊被子到洗衣服,他都要手把手來教。
林端陽坦言,有的孩子混過社會,時間久了難免保留著“當老大”的感覺,剛來時容易與同學發生沖突,教官的作用就是防止沖突。可別小瞧這些同學,也有優點——“講義氣”,遇到同學打架,能站出來拉架。教官的作用,就是潛移默化把孩子們的“江湖氣”往正面的方向引導。
他也聽說有別的民辦學校教官無端打罵學生。林端陽介紹陽光學校的情況時說:“孩子們剛來的時候,免不了有情緒,這時我們不會插手的,讓心理教師介入輔導。等孩子情緒穩定下來之后,我們才會參與糾正他們的一些習慣。”
“動不動打戒尺,不聽話的關黑屋……這些做法我們從來不提倡,也不准教官這樣做。”陽光學校副校長鄧小毛告訴記者。
鄧小毛發現,公安機關送過來的孩子偏激性格的並不多,很多都帶著愧疚之心,比較好管理,心理上大多沒有問題,反而是家長送過來的孩子不太好管教。遇到過有的孩子揚言要絕食,老師耐著性子說服,一般一兩天也就好了。如果發現孩子有嚴重的心理疾病,不適合學校的生活,多交錢學校也不能收。
鄧小毛介紹,孩子們入校時,要接受心理測試,之后就是三周的軍訓、法治和感恩教育。大部分學生在兩周內就能適應學校的生活。之后,學生們被按照不同學齡,分別編入小學和初中班級上文化課。
學生多了,需要注意的管理細節也多了起來。有個深夜,一名男生突然起床,拿起宿舍的笤帚揮舞起來。被教官叫醒后,孩子什麼都不記得,原來孩子是在夢游。從那以后,學校規定在宿舍不允許擺放笤帚與墩布,防止出現傷人現象。這樣的管理細節還有很多。
林端陽每天就寢之前,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找到寢室中年齡最小的孩子談心,了解孩子們之間是否存在矛盾,“我宿舍裡有15個孩子,他們家長的微信我都有。孩子寫信,我就用微信拍給父母,與家長隨時保持溝通”。
“混社會”的背后是孩子對家庭的逃避
作為陽光學校的心理教師,年輕的黃敏直言,剛到學校工作時很不適應。一些女生是家長眼中典型的“壞女孩”,上了初中就開始“混社會”,在KTV陪酒,每晚有幾百上千元的收入。讓她印象深刻的是,有一個女孩家庭條件不差,卻流連於燈紅酒綠的生活,母親在娛樂場所找到她,把她反鎖在家裡。最終,她還是跳窗逃出去。她直言不諱告訴黃敏:“我實在放不下那種熱鬧的生活。”
在心理咨詢行業,一般要求咨詢師的閱歷比較豐富,這樣才能與被咨詢者對話。“說實話,我的人生經歷沒有他們那麼多。”黃敏發現給“壞孩子”做心理教師並不容易,有的女孩甚至在社會上交往過二三十個“男朋友”。
工作的這幾年,黃敏發現,在陽光學校做心理教師,教育女孩比男孩更難。這些女孩入學之后,黃敏與她們主動交朋友。
因為學校不允許用手機,很多女孩入校后,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突然“失蹤”了,會讓外面的“男朋友”很著急。與黃敏混熟了之后,她們會提出借用手機,向“男朋友”告知情況。借,還是不借?是擺在黃敏面前的問題。
“如果是與男生談戀愛,小女孩放心不下,我會幫著給孩子轉達一下,畢竟這可以理解。如果他們的‘男朋友’年齡比較大,那多為兩性關系,堅決不能讓他們發生聯系,還要逐漸矯正她們的思想偏差。”黃敏摸索著根據不同情況採用不同的方法。
根據黃敏的長期觀察,有“混社會”經歷的女孩子,大約能佔到入校女孩的一半左右。其中,80%~90%女孩的原生家庭都是離異、單親、重組家庭。
家庭結構完整的孩子,則出現問題的概率非常小,但不是絕對。其余的10%~20%女孩子,之所以來陽光學校,黃敏認為這些孩子的父母往往比較優秀,卻對孩子提出過高的要求,孩子們因此選擇逃避,行為出現了問題。比如有家長要求孩子考上重點高中,孩子無法排解壓力,就選擇玩游戲的方式進行逃避。
這種逃避的心理,在陽光學校的男孩群體中也表現得特別明顯。表面上,不少男生都有網癮,實際上是家庭中父母不和、家庭困頓的壓力傳遞到孩子身上,讓這群孩子承受了本不應該在這個年齡承受的壓力。他們為了逃避壓力,選擇玩游戲,甚至離家出走“混社會”。
黃敏始終認為,要教育好這些孩子,並不是簡單地不讓他們接觸手機、電腦這麼簡單。很多孩子的網癮只是表象,根源在於原生家庭出現了問題。可是,多數的家長,只是看到孩子的問題,卻忽略了自己的問題。
重塑信任關系,去年有5人考上重點高中
在陽光學校,學生們統一穿著迷彩服,其他的生活用品也幾乎沒有區別。作為心理教師的黃敏解釋,這是為了表明學生之間一律平等,在外面他們也許有不同的生活,但是來了這裡就應該選擇重新開始。
“他們與父母最缺乏信任關系,來了學校就要重新建立信任。”黃敏一語道破教育的方法。心理教師專門設置課程,讓學生以宿舍和班級為單位,參加真心話大冒險、背摔等團體輔導課程,縱向增加對老師的信任,橫向增加對同學的信任。用不同的信任,編織起他們在陽光學校的社會關系網絡。
記者在採訪學生時發現,他們的臉上閃爍著自信的神色。黃敏介紹,陽光學校重塑學生的價值觀,從對學生的評價機制入手——並不是以成績的好壞來衡量一個學生的優劣。隻要學生的情緒管理有了進步,學習態度有一些轉變,都可以得到心理老師和教官的肯定。
有老師說,教官扮演著父親的角色,心理教師則扮演著母親的角色。在陽光學校這個物理隔絕的空間裡面,脫離了世俗中對“好孩子”“壞孩子”的評價標准,這群學生形成獨特的主流文化——隻要努力就是一種進步。在採訪的過程中,有的學生張口就能說出做人的道理,實際上是校園文化在內心的映射。
該校副校長鄧小毛說:“我們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,向社會申明,這些孩子犯過錯,但不是犯罪。陽光學校不是關押少改犯的地方,而是幫助孩子回歸社會、回歸家庭乃至回歸學校的地方。”
這種獨特的校園文化,並沒有因此讓學生徹底放棄學習。記者從南昌市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專項組辦公室得到一組數據:2017年,陽光學校的省內外自費生共252人。學校47名學生參加當年中考,5名考上重點高中,11名同學考上普高。這樣的成績不免讓人覺得驚艷。
有人擔心,在學校的環境下變好了,可是回到家裡之后,孩子依然要面對家庭的壓力,這個問題如何破解?黃敏說,每個月學校都會舉辦家長課堂,告訴家長如何與孩子相處,遇到孩子行為反復怎麼辦,與學校如何保持溝通。
有專家發現,學生回歸家庭也會存在一種無力感,畢竟問題的根源在家庭,學校的教育只是暫時的,如何預防孩子變回“壞孩子”,不僅是學校教育的責任,也是家庭的責任。這些孩子的父母能否做好父母,還是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。
團組織扮演監管角色介入“差生教育”
團南昌市委書記盛煒認為,幫助這些嚴重不良行為的孩子懸崖勒馬,團組織不能袖手旁觀,應該有所作為。團組織一方面應幫助孩子矯治行為,讓他們盡快融入社會,另一方面還要改變社會對他們的認知。
他給記者算了一筆賬,有的地方通過政府舉辦專門學校,一次性投入至少在5000萬元以上,且不包括后續的投入。然而辦好南昌陽光學校,政府通過購買服務的模式,南昌市委、市政府從政策和資金等方面給予全力保障,落實了每名學生每年2.4萬元的教學經費、7200元的伙食補貼費,辦學模式為江西省首創。同樣的資金就能解決1600多名學生的問題,不僅效率更高,而且政府的注意力可以更加集中,做好相應的監管。
在這個過程中,南昌團組織扮演著監管的角色,一頭聯系著陽光學校,配合相關部門提高學校辦學水平,另一頭聯系公安機關做好生源工作。
盛煒感嘆:“用這樣的方式,把預防未成年人犯罪的工作做扎實,幫助這些孩子重新與社會建立鏈接與信任,幫助一個孩子,挽救一個家庭。”
南昌陽光學校的辦學效果究竟如何?鄧小毛給記者提供一組數據:2017年10月至2018年1月,陽光學校以家訪、微信、短信、電話等多種方式對2017年畢業學生進行回訪,共回訪了199個學生家長,其中電話回訪中31名家長沒有接聽或者電話關機,其中,52.98%的學生正在上學,22.62%的學生正在上班,7.74%的學生在學習技術,1.79%的學生正在經商,1.97%的學生反彈。
有識之士提出,團組織介入“差生教育”的背后,也給社會一個重要啟示——應該正視“差生教育”的問題了,“差生們”真的差嗎?“差生教育”如何進行?
(章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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