抑郁症患者難被人理解:有人被親戚認為是“中邪”

2014年10月的一天,沈鴻(化名)退出了自己用了近3年的微信賬號,換了一個新的賬號登錄,他還給自己起了個新網名。這個微信號上的好友,大都是他的“郁友”——這是得了抑郁症的人們對彼此的稱呼。
大約六七年前,沈鴻的情緒變得不太穩定,有時很容易發怒,常常跟家人吵架,有時又情緒低落,提不起精神。那時他並未意識到自己有什麼變化。直到2014年,沈鴻遇到一起突發事故,他的身體多處受傷。不僅如此,他積壓多年的情緒也都被悉數“帶了出來”。
他變得更容易發怒,更頻繁地和家人吵架﹔班也不上了,因為他連出門的動力都沒有。沈鴻隱隱地意識到了什麼,“當時大概知道是抑郁症了,只是不想確認而已”。
在那時,“抑郁症”對沈鴻來說還是一個尚顯陌生的名詞。“知道它,但是從來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”。
拖了幾個月,沈鴻終於走進醫院。在老家的一所中醫院裡,醫生的診斷証實了沈鴻的判斷。
拿著醫生開的藥,沈鴻成為被確診的抑郁症患者中的一員。根據統計,在中國,像他這樣有病歷記錄的抑郁症患者,超過3000萬人﹔加上未就診的人群,估計有9000萬人和他同病相憐。而這個群體,還在以每年10%的速度擴大。
難以被人理解的病
“我會在朋友圈發一些自我鼓勵的話,別人一看朋友圈就會知道你有病。”沈鴻不願讓自己的抑郁症公之於眾,他干脆申請了一個新賬號。舊微信號上的一百多個同學朋友、親戚、同事,隨之不再聯系了。
確診之后,沈鴻很少向人主動提起自己的病。家人中,隻有父母和幾個關系親密的親戚知道,他更是從來沒跟同事提過。“因為覺得不好意思。”至於為什麼會感到“不好意思”,沈鴻只是含含糊糊地說,“就是那個‘病恥感’嘛!”
按照4%∼8%的抑郁症發病率計算,沈鴻估計,他所在的公司裡說不定還有五六個人和他一樣,正在偷偷地吃藥。這種“不好意思”“病恥感”,普遍存在於抑郁症患者身上。
產生“病恥感”的一個原因,就是周圍人們對抑郁症的誤解,乃至不解。沈鴻患病后,有個親戚覺得他是“中邪”了,硬拉著他去看“神婆”。還有人直接對沈鴻說:“你就是沒病裝病!”
這種指責讓沈鴻覺得難受。同樣令他難受的是,很少有人能真正體會到他的感受。
就連父母也難以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痛苦。“他們覺得抑郁症沒啥大不了的,認為‘你隻要想開點就行了’。”回憶起當年的場景,沈鴻還顯得無奈,“這樣說一點用都沒有,真的一點用都沒有。”他又重復了兩遍。這樣的勸說不僅沒用,還可能帶來相反的效果。有朋友勸他說:“你要堅強點。”沈鴻覺得簡直不可理喻:“我都這樣了,你還讓我堅強?怎麼可能堅強的起來?”
后來,父母慢慢接受了抑郁症,也開始對沈鴻表示理解。但沈鴻覺得,其實家人從來沒有真正意識到這個病有多嚴重。“沒得這個病,就沒法感同身受。”
另一位抑郁症患者朱舒(化名)試圖向記者描述自己患病時的狀況,但沒說幾句,他便放棄了努力:“沒有過那個經歷,說出來你是不會懂的。”
藥,還是“不藥”?
拿到藥后,沈鴻隻吃了不到一個月,便擅自停了——他被網上看到的藥物副作用嚇到了。“有人說有成癮性,就不敢吃了。”但事實上,回龍觀醫院醫生武雅學指出,抗抑郁藥物並沒有成癮性。
停藥后,沈鴻的情況又像以前一樣糟糕。他想再去看一次醫生,卻發現自己連門都出不了。“就是沒有動力。”他解釋說。盡管這個解釋聽上去相當抽象。
在父親的陪同下,沈鴻去了離家不遠的回龍觀醫院,這也是北京有名的精神類專科醫院。看到沈鴻的情況,醫生建議他住院。沈鴻堅決不同意,他的第一反應是:“怎麼突然把我和精神病劃在一起了?”
醫生給他開了藥,加到最大劑量吃了一個月,沈鴻感覺好轉了,但還是無法開始工作。此時,他已經半年多沒有上班了。
在吃藥的同時,沈鴻也在積極尋找其他治療手段。他在網上找了心理咨詢——線下的咨詢太貴了,每小時幾百元乃至上千元的收費都屬正常。
后來,公益組織“陽關愛尚”的發起人長風給他發了一個鏈接,關於回龍觀醫院招募正念療法的被試,沈鴻覺得試試也無妨。
看到正念療法的通知,朱舒也不假思索地報了名。“這個醫生既有醫學背景,又有心理學背景,很難得。”朱舒剛患抑郁症時曾經做過心理咨詢,覺得對自己很有幫助。
為了這個抑郁症正念療法的實驗,武雅學和同事花了一年的時間做方案。
武雅學一直對心理學感興趣,2012年,他參加了一位台灣導師組織的正念培訓。培訓結束后,武雅學繼續在生活中做正念練習。他的感受是:盡管還是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,但是不像以前那麼疲倦了。后來,在給其他醫生、護士做培訓時,武雅學加入了正念課程。大家的反饋是,感覺很放鬆。
武雅學便考慮也讓抑郁症患者嘗試做正念練習——在看門診時,時常遇到抑郁症患者表示不願服藥,尤其是輕中度患者更希望採用非藥物治療。
2015年12月,武雅學和同事組織的正念小組開始上課。在一個教室裡,十位參與者圍坐成弧形,他們聽著武雅學的指導,靜靜體察自己的呼吸、逐個部位放鬆身體。此后的7周裡,每周六早上各上一次課。
盡管來一趟回龍觀醫院要花1個多小時,朱舒還是堅持了下來,“特別享受這個過程”。
8周的課程,沈鴻沒缺席過一次。“每周都盼著周六。”沈鴻說,他也喜歡跟大家一起交流感想。從事科研工作的沈鴻是個認真的學生,在上下班的地鐵上,他也按照老師指導的方法做正念練習。
“感覺心理上強大了,不像以前那樣容易鑽牛角尖了。”沈鴻自我評價道。
“心理治療,一向被認為難登科學的大雅之堂。”武雅學對此感到很惋惜,“其實不是心理學有問題,而是科學的評價體系有問題。”
沈鴻開始在服藥上跟自己討價還價。正常應該一天服4粒藥,他試圖減為3粒半、3粒乃至兩粒。有時候工作一忙、忘記吃藥,沈鴻也就“糊弄”過去了。
但是身體沒有被他“糊弄”。春節期間,沈鴻發現自己又開始易怒、跟家人吵架,“整個人都不好了”。
再去醫院時,他被醫生訓了一頓,沈鴻開始乖乖地足量用藥,他的精神狀態也隨之改善。
沈鴻可能不知道,對於抑郁症的治療,醫學家和心理學家已經論戰了幾十年。前者認為,抑郁症是身體疾病﹔后者認為,其實是心理出了問題。到近些年,兩個流派才終於呈現出並肩作戰的趨勢。
尚善基金會理事長伍華表示,尚善正在努力促進協同治療,讓心理專家和醫生全方位地幫助抑郁症患者。
沒有盡頭的路
到目前為止,對於抑郁症的發病原理,醫學界和心理學界依然缺乏共識。
在抑郁圈裡,沈鴻應當算是個幸運兒——他很快就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藥物。醫生告訴沈鴻,有些病人換了好幾種藥還是不見效。
同樣一種藥、同樣的症狀,有的患者吃了症狀消失,有的患者吃了則無作用,甚至像財新傳媒副主編張進經歷的那樣,“效果一個都沒有,副作用一個都沒落下”。
張進曾在2012年患上抑郁症(確切地說是“雙向情感障礙”——記者注),經過近一年的輾轉,他的症狀終於逐漸消失。張進對這個折磨自己數月的疾病,產生了研究的興趣。
經過一年多的苦心鑽研,張進成了“郁友”眼中的抑郁症專家。對於各種各樣的治療手段,張進表示持開放態度:“隻要能讓患者感覺好,為什麼不試試呢?”從他的微信公眾平台“渡過”發布的文章,也能看出治療手段的多樣性:《對抑郁症用藥利弊的完整表述》《從糖尿病看抑郁症,兼談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》《學佛助人,我的康復之路》……
據張進觀察,在治療抑郁症上,再高明的醫生也不敢打包票,而不那麼高明的醫生也可能治好。對於不少抑郁症治療機構的宣傳,伍華則感到憂心忡忡,他說:“甚至可以說,隻要是說‘百分百能治好抑郁症’的,那就百分百是個騙子。”
在治療抑郁症的路上,運動、寫作、正念、宗教……每一條小徑都有人走,也都有人走通。
不幸的是,患抑郁症12年間,長風嘗試了除了電擊、開顱手術之外的一切方法,但都沒能幫他走出抑郁。有幾年,他一邊以陽光、積極的態度示人,一邊獨自承受壓在心底的情緒。吃過許多苦頭后,他干脆想通了:“就把抑郁當成一種狀態,不再當成病了。”抱著這種態度,長風反而感覺好轉了。
2012年,長風感覺自己走出抑郁了,但是他從來不曾宣稱自己“康復”了。在抑郁圈,有種近乎殘酷的說法:“抑郁症不復發,那就不叫抑郁症。”
最近,沈鴻在考慮回歸自己的舊微信號。在跟抑郁症對抗了幾年后,沈鴻現在覺得:“誰還沒點兒病呢?近視,不也是一種病嗎?”沈鴻指了指自己的眼鏡說,“但是誰也沒覺得近視有啥不能接受。”
在帶領抑郁症患者做正念訓練的過程中,武雅學對這個病有了更多哲學上的思考:“面對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,要順應它,不要去對抗這些自然法則。在認識了無常的基礎上,去施加我們能做的東西。”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李雅娟 葉雨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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