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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山大地震40年:坐著活下來

2016年07月22日08:37 |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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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朱德芹(左)在唐山市截癱療養院看望老朋友。孫亞男/攝

  執筆: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李玥

  視頻編導:孫亞男

  H5制作:中國青年報社融媒工作室

  文稿編輯:蔣韡薇

  早晨7點半,朱德芹右手扒著床沿,將身體扭向右側,努力3次才坐起來。她的雙手來回動作,把一條綠色的緊腿褲蹭到了身體上。輪椅就擺在床邊,她用胳膊撐住扶手,使勁兒將整個身子挪進輪椅裡。完成這些動作,嗓子以下毫無知覺的朱德芹足足用了半個小時,累得“眼冒金星”。

  稍作收拾,朱德芹將一雙黑色丁字皮鞋套在腳上,轉動輪椅,推開家裡白色的門。這種樣式的鞋,常出現在她的夢裡。地震前的晚上,她把一雙時興的黑色丁字皮鞋細細擦了一遍。那天之后,她再沒穿著這樣的鞋走過路。

  那是一場裡氏7.8級大地震,發生在1976年7月28日凌晨3點42分,唐山市24萬人再也沒有醒來。當時23歲的朱德芹,未能推開門窗逃生。窗戶上方的水泥橫梁砸到她胸口,她不能動彈。那一夜,她耳邊充滿哀嚎聲、求救聲、母親呼喚孩子的聲音。

  “一覺醒來腿軟得像面條,再也不能站起來了。”63歲的朱德芹垂下眼瞼,用手來回搓著兩條肌肉萎縮的腿。震后,她成為3817名高位截癱者之一。

  從房間出來,朱德芹和聚在柿子樹下閑聊的鄰居打了個招呼,一路轉著輪椅,“走”出小區的鐵柵門。

  這是河北省唐山市一個獨特的小區,26套平房的房間門都很矮,普通人進出需要彎腰才能避免碰頭﹔廚房的灶台隻有成年人膝蓋高﹔洗手間就在床旁邊,沒有門,得爬著進去。甚至社區裡的通知公告,都貼得很低。

  自1992年搬進小區后,這裡的26戶人家,先后在家裡招待過江澤民、胡錦濤等前國家領導人。在這裡,客人隻有坐著或蹲下,才能和主人平視交流。

  這個叫“康復村”的小區,位於唐山市路南區,這裡曾是唐山大地震的震中區。康復村原本居住著50多位地震幸存者。他們都是高位截癱者,在輪椅上,一坐幾十年。20多年裡,一些人陸續離世,現在還生活著37人。

  朱德芹常光顧門外一家建有無障礙通道的超市,離家不過200米,輪椅能自由出入。7月中旬的這一天,她在超市問了幾句蔬菜行情,買了糕點。幾乎每天上午,她都會出門轉轉。

  震后幾經治療,朱德芹再也無法站起來。“我才20多歲,怎麼可能?”年輕的姑娘不能接受高位截癱的事實。一次房間失火時,鄰居呼喊求救,她一聲不吭,“尋思燒死算了”。

  地震前,她最愛穿從上海買的黃色的確良套裝,兩條辮子一前一后放著。她常騎著一輛飛鴿牌二八自行車在城市裡穿梭。40年過去了,黑色丁字皮鞋和飛鴿自行車常出現在她的夢裡。治療時醫生要求剃發,她還念叨著“身體好了沒辮子忒難看”。

  地震幾年后,她住進唐山市截癱療養院。由於缺乏災后心理輔導,年輕的姑娘變得沉默寡言,心裡的門關上了。

  “現在的我和剛地震后的我,完全兩樣。”朱德芹轉動輪椅,在超市的貨架間來回穿梭。

  1984年,愛情敲開了她關上的心門。戀人是殘疾人運動員王寶佔,這位下鄉知青震后和朱德芹一樣高位截癱。“他體育好,標槍、鐵餅、鉛球樣樣行,到處比賽,我就幫他洗衣服。”朱德芹舉著兩個人當時的合照,歪著頭笑了。照片上的她穿粉色襯衣,靠在戀人肩頭。

  朱德芹變了,覺得“活著有盼頭”。她開始和心愛的人搖著輪椅出門買菜,用酒精爐偷偷做飯。擺弄著鍋碗瓢盆,她渴望成家。此時,距離大地震已8年。

  然而在療養院,因男女病號分區,戀人隻能“日上三竿兩相聚,日落西山各東西”。這對相愛的人不滿足。

  幾年后,王寶佔到日本參加比賽,住在專為殘疾人設計的小區。小區的設施很方便,即便是像他這樣的高位截癱者,也能獨立生活。回國后,他向病友講述殘疾人獨立生活的體驗,一對對戀人成家的願望越發強烈。隨后,王寶佔牽頭向政府申請建設適宜殘疾人居住的無障礙社區。1991年,康復村動工。同年,10對高位截癱者舉辦集體婚禮,朱德芹和王寶佔是其中一對。

  1992年,10對新婚夫婦陸續搬進康復村。“一心向往柴米油鹽”的夫妻,將要面對不同於療養院的獨立生活,沒有護工,吃喝拉撒全部自己料理。

  20多年過去了,26套平房顯得有些老舊。院子裡的3棵柿子樹,已結出青色的果實。家家門口都種了花。朱德芹家門口,擺了一盆茉莉花,還種著蔥和韭菜。要不是每家都晾晒著尿布,這種生活的味道,和其他小區別無二致。

  朱德芹和其他高位截癱者在這裡開始了新生活。他們抱團取暖,東家西家“取經”來的生活智慧,在坐著活下來的日子裡反復印証著。

  她家這間“沒有障礙的屋子”,生活起居以一張雙人床為圓心。右邊放輪椅,左邊是可滑動的木板牆,拉開是衛生間。馬桶對面有一張立在牆上的折疊床,洗澡時放下,與雙人床平行,從床上爬進去就能坐著洗澡。朱德芹回憶,一位國家領導人來造訪時,也好奇地趴在床上,看了看藏在衛生間裡的“智慧”。

  洗手池的高度調整到“坐著洗菜剛合適”,灶台和輪椅齊平,此后,炊煙開始在這7.5畝的院落裡升騰,從未間斷。

  “癱了,就不生活了?”這位坐著張羅午飯的女人,怕油濺到褲子上,往腿上鋪一塊紫色毛巾,把案板平放在上面,准備烙肉餅招待鄰居。切菜、和面、剁肉、拌餡全在腿上操作。地上濺了水,她用一隻手轉動輪椅,另一隻手拖地。

  鍋裡的油滋滋響,她哼著一首上個世紀70年代末的流行歌曲,有些走調,歌詞也沒記全。那時地震剛過去,她沒法接受自己癱了,壓根兒沒有學唱歌的心情。

  她側過身,快速翻動肉餅。這個姿勢能保証她前傾時不從輪椅上掉下來。可她總忘記,習慣正著身子取東西,輪椅受力后撤,摔過許多次。“骨頭一次都沒摔折。”她挑著眉毛咧咧嘴。但在她常做的一個夢裡,她從不會摔跤,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,穩穩當當。

  每天11點,她家的電話鈴聲就會響起,大都是鄰居招呼吃飯的。這天從超市回來不久,就有位鄰居轉著輪椅推開她家的房門,送來西葫蘆炒肉和煮好的毛豆。她的嘴,品嘗過25戶廚房裡的各色飯菜。

  在這個小區,鄰裡關系也很獨特。“誰家做了好吃的都互相送,26家好得就跟一家似的。”朱德芹說。

  她的幾位老朋友至今仍住在截癱療養院裡,生活起居由醫護人員打理。“等我老得上不去輪椅,或許會回去。”她放緩聲調,從嗓子眼裡擠出這句話。去療養院串門時聊到養老,朋友建議她“搬回來住”。朱德芹發動著助力車,戴上墨鏡說了句“我還不適應呢”,一甩頭開車出了門。

  搬進康復村后,50多人逐漸理順輪椅上的日子。大門外,唐山用10年時間完成了大規模重建。市中心,唐山百貨大樓成為這座城市的地標性建筑。抗震紀念碑上,記載著40年前那個地動山搖的夏夜。但康復村的居民很少出門,記憶裡的城市還是地震前的樣子。

  “心裡的門開了,回歸社會的門還關著”。1993年,康復村第一任村長王寶佔組織村民籌備起營生來,“試試走出門能不能活”。

  有小區居民撂了句風涼話:“癱都癱了,坐著能干啥?”

  可不少人並不在意。他們做過刻紙,“喜”“福”“壽”字8張一套,賣1.1元﹔他們組裝過電蚊香,一個可以賺幾毛錢。女人發揮專長攬起織毛衣的活計,男人干起修鎖、配鑰匙的營生。

  拿著5萬元贊助,康復村臨街蓋起幾間商鋪,靠賣日用百貨,做著對面醫院的生意。看著大家紅紅火火,連當初說風涼話的人也當起營業員。

  “兩個小時換一班,早早捯飭好,碰到鄰居就說一句我上班了。”坐在輪椅上的朱德芹挺了挺腰,捂嘴笑了,“其實出門到小賣部就10米”。但這光景,讓她覺得“沒白吃飯”。她常夢見地震時倒塌的家,是用攢了好幾年的工資新蓋的。那會兒她是個壯勞力,卸貨掄著比小胳膊還粗的鐵锨也不在話下。

  直到康復村的人陸續進入退休年紀,各式活計才漸漸停下。門口的小賣部轉讓給一位東北女人。朱德芹和幾位老姐妹閑不住,把輪椅停在門口,拉著家常還不忘幫忙看攤。

  門外的人也開始了解門裡的世界。小賣部老板走進“干淨得根本不像高位截癱人的家”,幫著取高處的東西。“現在哪有這樣的鄰裡關系。”這個住在附近社區的女人,從沒和鄰居打過招呼。

  除了鄰居,朱德芹很少聯系以前健全的朋友。“他們穿著裙子高跟鞋,我隻能穿褲子。”她低頭用手拍拍腿,那是條淺綠色的緊腿褲,正流行的款式。

  自丈夫10年前去世后,朱德芹“丟了魂兒一樣”。她把鐘表放在正對床的櫃子上,仰頭就能看見。她一躺就是一下午,總覺得時間“慢極了”。

  “高興了我就不用休息。”這一天下午,朱德芹家裡來了客人。臨近地震40周年紀念日,康復村常有客人造訪。她把一位中醫引去得褥瘡的鄰居家,又洗了幾個桃子招待其他人。有人推辭,她裝作生氣喊一句“別讓我著急”。“能幫殘疾人解決實際問題的,我都歡迎。”每一次,她都守在大門口迎接客人。

  晚飯后,朱德芹推開房門,和鄰居在柿子樹下聚攏。大家討論著門裡的雞毛蒜皮的事,也議論著門外的新鮮事。這座城市正在舉辦世界園藝博覽會,宣傳語寫著“唐山向世界敞開大門”。

  眼下,康復村村長齊偉最擔心的是“我們這樣的截癱人咋養老”。從今年3月起,他每晚8點組織大伙練健身操,“活動全身能活動的地方”,和著門外飄進來的廣場舞音樂。

  活動了一會兒,朱德芹回家了。進門前,順手揪了幾朵新開的茉莉花。這些年來,這個白天總說自己“啥都能做,和地震前沒啥區別”的女人,一到晚上,常做同一個夢:地震時,家裡的3間新房沒倒,所有人都跑出來了。她穿著黑色丁字皮鞋跨上二八自行車,蹬得飛快。

(責編:初梓瑞、史雅喬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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